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◆甲部 入世界观众苦 ▼绪言 人有不忍之心 康有为生于大地之上,为英帝印度之岁〔1858年,时英国宣布印度为英属国〕,传少农知县府君(讳达初,字植谋)及劳太夫人(名莲枝)之种体者,吾地二十六周于日有余矣。当大地凝结百数十万年之后,幸远过大鸟大兽之期,际开辟文明之运,居于赤道北温带之地,国于昆仑西南、带江河、临太平海之中华,游学于南海滨之百粤都会曰羊城,乡于西樵山之北曰银塘,得氏于周文王之子曰康叔,为士人者十三世,盖积中国羲、农、黄帝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及汉、唐、宋、明五千年之文明而尽吸饮之。又当大地之交通,万国之并会,荟东西诸哲之心肝精英而酣饫之,神游于诸天之外,想入于血轮〔即血球〕之中,于时登白云山摩星岭之巅,荡荡乎其鹜于八极也。 已而强国有法者吞据安南,中国救之,船沈于马江,血蹀于谅山。风鹤之警误流羊城,一夕大惊,将军登陴,城民步迁,穷巷无人。康子避兵,归于其乡。延香老屋,吾祖是传,隔塘有七桧园,楼曰澹如,俯临三塘。吾朝夕拥书于是,俯读仰思,澄神离形,归对妻儿,慹然若非人。虽然,乡人之酬酢,里妇之应接,儿童之抚弄,宗姓之亲昵,耳闻皆勃豁之声,目睹皆困苦之形。或寡妇思夫之夜哭,或孤子穷饿之长啼,或老夫无衣,扶杖于树底;或病妪无被,夕卧于灶眉;或废疾癃笃,持钵行乞,呼号而无归。其贵乎富乎,则兄弟子侄之阋墙,妇姑叔嫂之勃豀,与接为构,忧痛惨凄。号为承平,其实普天之家室,皆怨气之冲盈,争心之触射,毒于黄雾而塞于寰瀛也。 若夫民贼国争,杀人盈城,流血塞河,于万斯年,大剧惨瘥,呜呼痛哉,生民之祸烈而救之之无术也!人患无国,而有国之害如此哉!若夫烹羊宰牛,杀鸡屠豕,众生熙熙,与我同气,刳肠食肉,以寝以处,盖全世界皆忧患之世而已,普天下人皆忧患之人而已,普天下众生皆戕杀之众生而已。苍苍者天,持持者地,不过一大杀场大牢狱而已。诸圣依依,入病室牢狱中,划烛以照之,煮糜而食之,裹药而医之,号为仁人,少救须臾,而何补于苦悲。 康子凄楚伤怀,日月噫欷,不绝于心。何为感我如是哉?是何朕欤?吾自为身,彼身自困苦,与我无关,而恻恻沈详,行忧坐念,若是者何哉?是其为觉耶非欤?使我无觉无知,则草木夭夭,杀斩不知,而何有于他物为?我果有觉耶?则今诸星人种之争国,其百千万亿于白起之坑长平卒四十万,项羽之坑新安卒二十万者,不可胜数也,而我何为不感怆于予心哉? 且俾士麦之火烧法师丹〔今译色当。1870年事〕也,我年已十余,未有所哀感也;及观影戏,则尸横草木,火焚室屋,而怵然动矣。非我无觉,患我不见也。夫见见觉觉者,凄凄形声于彼,传送于目耳,冲触于魂气,凄凄怆怆,袭我之阳,冥冥岑岑,入我之阴,犹犹然而不能自已者,其何朕耶?其欧人所谓以太耶?其古所谓不忍之心耶?其人人皆有此不忍之心耶?宁我独有耶?而我何为深深感朕? 康子乃曰:若无吾身耶,吾何有知而何有亲?吾既有身,则与并身之所通气于天。通质于地,通息于人者,其能绝乎,其不能绝乎?其能绝也,抽刀可断水也;其不能绝也,则如气之塞于空而无不有也,如电之行于气而无不通也,如水之周于地而无不贯也,如脉之周于身而无不彻也。山绝气则崩,身绝脉则死,地绝气则散。然则人绝其不忍之爱质乎?人道将灭绝矣。灭绝者,断其文明而还于野蛮,断其野蛮而还于禽兽之本质也夫! 夫浩浩元气,造起天地。天者,一物之魂质也;人者,亦一物之魂质也。虽形有大小,而其分浩气于太元,挹涓滴于大海,无以异也。孔子曰:“地载神气,神气风霆,风霆流形,庶物露生。”神者有知之电也,光电能无所不传,神气能无所不感,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,全神分神,惟元惟人。微乎妙哉,其神之有触哉!无物无电,无物无神,夫神者知气也,魂知也,精爽也,灵明也,明德也,数者异名而同实。有觉知则有吸摄,磁石犹然,何况于人?不忍者,吸摄之力也,故仁智同藏而智为先,仁智同用而仁为贵矣。 康子曰:吾既为人,吾将忍心而逃人,不共其忧患焉?而生于一家,受人之鞠育而后有其生,则有家人之荷担,若逃之而出其家,其自为则巧矣,其负恩则何忍矣,譬贷人金,必思偿之,若负债而匿逃,众执而刑,不刑其身,则刑其名。其负一家之债及一国天下之公债者,亦何不然!生于一国,受一国之文明而后有其知,则有国民之责任,如逃之而弃其国,其国亡种灭而文明随之隳坏,其负责亦太甚矣。生于大地,则大地万国之人类皆吾同胞之异体也,既与有知,则与有亲。凡印度希腊波斯罗马及近世英法德美先哲之精英,吾已嘬之,饮之,葄之,枕之,魂梦通之;于万国之元老硕儒名士美人,亦多执手接茵、联袂分羹而致其亲爱矣;凡大地万国之宫室服食舟车什器政教艺乐之神奇伟丽者,日受而用之,以刺触其心目,感荡其魂气。其进化耶则相与共进,退化则相与共退,其乐耶相与共其乐,其苦耶相与共其苦,诚如电之无不相通矣,如气之无不相周矣。乃至大地之生番野人、草木介鱼、昆虫鸟兽,凡胎生湿生卵生化生之万形千汇,亦皆与我耳目相接、魂知相通、爱磁相摄,而吾何能恝然。彼其色相好,吾乐之,生趣盎,吾怡之;其色相憔悴,生趣惨凄,吾亦有怃悴惨凄动于中焉。 莽莽大地,吾又将焉逃于其外?将为婆罗门之舍身雪窟中以炼精魂,然人人弃家舍身,则全地文明不数十年而复为狉榛草木鸟兽之世界,吾更何忍出此也。火星土星木星天王海王诸星之生物耶,莽不与接,杳冥为期,吾欲仁之,远无所施。恒星之大,星团星云星气之多,诸天之表,目本相见,神常与游,其国之士女礼乐文章之乐,与兵戎战伐之争,浩浩无涯,为天为人,虽吾所未能觏,而苟有物类有识者,即与吾地吾人无异情焉。吾为天游,想象诸极乐之世界,想象诸极苦之世界,乐者吾乐之,苦者吾救之。吾为诸天之物,吾宁能舍世界天界,绝类逃伦而独乐哉!其觉知少者,其爱心亦少;其觉知大者,其仁心亦大,其爱之无涯与觉之无涯,爱与觉之大小多少为比例焉。(吾别有书名《诸天》) 康子不生于他天而生于此天,不生于他地而生于此地,则与此地之人物触处为缘,相遇为亲矣;不生为毛羽鳞介之物而为人,则与圆首方足、形貌相同、性情相通者尤亲矣;不为边僻洞穴生番、獠蛮之人而为数千年文明国土之人,不为牧竖、爨婢、耕奴不识文字之人,而为十三世文学传家之士人,日读数千年古人之书,则与古人亲;周览大地数十国之故,则与全地之人亲;能深思,能远虑,则与将来无量世之人亲。凡其觉识之所及,不能闭目而御之,掩耳而塞之。 康子于是起而上览古昔,下考当今,近观中国,远揽全地,尊极帝王,贱及隶庶,寿至篯彭,夭若殇子,逸若僧道,繁若毛羽,盖普天之下,全地之上,人人之中,物物之庶,无非忧患苦恼者矣。虽有深浅大小,而忧患苦恼之交迫而并至,浓深而厚重,繁赜而恶剧,未有能少免之者矣。 诸先群哲,惄然焦然,思有以拯救之,普渡之,各竭其心思,出其方术,施济之,而横览胥溺之滔滔,终无能起沈痼也。略能小瘳,无有全愈者,或扶东而倒西,扶头而病足,岂医理之未精欤,抑医术之未至耶?蒙有憾焉。或者时有未至耶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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