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金圣叹 > 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 | 上页 下页
三之三 赖简(2)


  (红娘上云)今日小姐着俺寄书与张生,当面偌多假意儿,诗内却暗约着他来。小姐既不对俺说,俺也不要说破他,只请他烧香,看他到其间怎生瞒俺!

  (红娘请云)小姐,俺烧香去来。(莺莺上云)花香重叠晚风细,庭院深沉早月明。

  〔双调〕【新水令】(红娘唱)晚风寒峭透窗纱,从闺中行出来,未开窗也。控金钩绣帘不挂。方开窗见帘垂也。门阑凝暮霭,临阶正望也。楼阁抹残霞。下阶回望也。恰对菱花,楼上晚妆罢。已上四句皆写景,然景中则有人。此一句写人,然人中又有景也。〇吾吴唐伯虎写双文小影,贵如拱璧,又岂能有如是之妙丽耶?

  右第一节。写双文乍从闺中行出来。〇前篇【粉蝶儿】是红娘从外行入闺中来,故称写帘外之风,次写窗内之香。此是双文从内行出闺外来,故先写深闭之窗,次写不卷之帘。夫帘之与窗,只争一层内外,而必不得错写者,此非作者笔墨之精致而已,正即《观世音菩萨经》所云,应以闺中女儿“身得度者”,即现闺中女儿“身而为说法”。盖作者当提笔临纸之时,真遂现身于双文闺中也。

  【驻马听】不近喧哗,嫩绿池塘藏睡鸭;想见双文低头而行。自然幽雅,淡黄杨柳带栖鸦。想见双文抬头而行。金莲蹴损牡丹芽,想见双文一直而行。玉簪儿抓住茶几架。想见双文回顾而行。早苔径滑,露珠儿湿透凌波袜。想见双文行而忽停,停而又行也,妙极。

  右第二节。写双语文渐渐行出花园来。〇是好园亭,是好夜色,是好女儿。是境中人,是人中境,是境中情。写来色色都有,色色入妙。

  俺看我小姐和张生,巴不得到晚哩。正说小姐,带说张生,其妙可想。

  【乔牌儿】自从那日初时何太早生,写成一笑。想月华,捱—刻似一夏,见柳梢斜日迟迟下。自从日初,以至日斜,可谓遥矣,而必又于“柳梢”下“迟迟”字者,庄生固云“适百里者半九十”也。道“好教圣贤打”。

  右第三节。已行至花园矣,更无可写,遂复追写其未来花园时。〇问:此未来花园时语,亦得先写在前耶?答曰:不得先写在前也。夫先写在前,则必累坠笔墨。从所谓日初时莺莺便千吁万嗟,又安得泠泠然有上【新水令】之轻笔妙辞哉。

  【搅筝琶】打扮得身子儿乍,准备来云雨会巫峡。《西厢》最淫是此二句。为那燕侣鸾俦,扯杀心猿意马。

  右第四节。上忽振笔写至未来花园以前,此仍转笔写入花园来也。

  他水米不沾牙。越越的闭月羞花,“水米不沾”则似有情;“闭月羞花”则又似无情。只二句,写尽红娘贼。真假,妙妙。夫真耶?则胡为越越丰艳;假耶?则又胡为“水米不沾牙”哉!这其间性儿难按捺,分明从前篇毒心中生出毒眼来也。我一地胡拿。言亦更不反复相猜,只待下文做出便见也。

  右第五节。此节之妙,莫可以言。据文乃是红娘描尽双文;而细察文外之意,却是作《西厢记》人描尽红娘也。盖作《西厢记》人细思红娘从上篇来,此其心头,虽说一半全是怨毒,然亦一半毕竟还是狐疑:“岂有昨日于我紮起面皮,既已至于此极,而今夜携我并行,忽然又有他事者。我亦独不解张生所诵之诗,则何故而明明又若有其事耳。”只此一点委决不下,自不免有无数猜测,然而此时又用直笔反复再写,则彼红娘于上篇,已不啻作数十反复者。今至此篇犹尚呶呶不休,岂不可厌之极也。今看其轻轻只换作双文身上,左推右敲,似真还假,一样用笔,而别样用墨,文章乃如具茨之山,便使七圣入之皆迷,真异事也。

  小姐,这湖山下立地,我闭了角门儿,怕有人听咱说话。一面是打探,一面是抽身。(红娘瞧门外科)

  (张生上云)此时正好过去也。(张生瞧门内科)

  【沉醉东风】是槐影风摇暮鸦,斫山云:从来只谓人有魂,今后知文亦有魂也。如此句七字,乃是下句七字之魂,被妙笔文人摄出来也。是玉人帽侧乌纱。

  右第六节。槐影乌纱,写张生来,却作两句;只写两句,却有三事。何谓三事?红娘吃惊,一也:张生胆怯,二也;月色迷离,三也。妙绝妙绝!

  你且潜身曲槛边,他今背立湖山下。

  右第七节。妙绝妙绝!昨与一友初看,谓此句是红娘放好张生,此友人便大赏叹,谓真是妙事、妙人、妙情、妙态也。今日圣叹偶尔又复细看,却悟此句乃是红娘放好自家。盖昨日止因一简,便受无边毒害,今若适来关门,而反放入一人,安保双文变计多端,不又将捉生替死,别起波澜乎?故因特命张生且复少停。得张生少停,而红娘早已抽身远去,便如耸身云端,看人厮杀者,成败总不相干矣。谚云:“千年被蛇咬,万年怕麻绳。”真是写绝红娘也。瞧门,而红娘不在双文边,且停,而红娘又不在张生边,红娘贼哉。

  那里叙寒温,打话。

  (张生搂红娘云)我的小姐!(红云)是俺也!早是差到俺,若差到夫人怎了也!痴句,妙句,得未曾有。

  便做道搂得慌,也索觑咱,多管是饿得你穷神眼花。

  我且问你:真个着你来么?妙妙!此方是红娘也。世间俗笔写不到也。 (张生云)小生是猜诗谜社家,风流随何,浪子陆贾,准定扢扢帮便倒地。妙妙,偏要又写一遍。

  右第八节。红娘安插张生,而张生不辨,竟直来搂之。此虽写傻角急色,然是夜一片月色迷离,亦复如画。

  你却休从门里去,只道我接你来。你跳过这墙去。张生,你见么?今夜一弄儿风景,分明助你两个成亲也。

  【乔牌儿】你看淡云笼月华,便是红纸护银蜡;实是丽句。柳丝花朵便是垂帘下,实是丽句。〇“下”上声。绿莎便是宽绣榻。实是丽句。【甜水令】良夜又迢遥,实是妙句。闲庭又寂静,实是妙句。花枝又低亚。实是妙句。

  右第九节。才子佳人向花烛底下定情,是一片妙丽,才子佳人向花月底下定情,又有一片妙丽,今知将两片妙丽合作一片妙丽,便是异样妙丽也。〇“良夜”云云是三句,是一句,是无数句。若解作“迢遥”是迢遥,“寂静”是寂静,“低亚”是低亚,则是三句;若解作迢遥之夜何其寂静,寂静之庭何其低亚,低亚之影何其迢遥,则是一句;若解作尽人寂静以受用其迢遥,尽人迢遥而暗藏于寂静,尽人迢遥、寂静以颠之倒之于低亚之中,则是无数句。普天下锦绣才子必皆能想到其事也。

  只是他女孩儿家,你索意儿温存,话儿摩弄,性儿浃洽;“温存”,“摩弄”人所习闻,固莫妙于“性儿浃洽”四字也。休猜做路柳墙花。【折桂令】他娇滴滴美玉无瑕,莫单看粉脸生春,云鬓堆鸦。此之谓深深语,密密意,未经第二人道也。

  右第十节。写红娘前篇之饮恨双文实惟不浅,至此而忽然又作千怜万惜之文者,不惟此人实足使人千怜万惜。实则此事亦真不得不作千怜万惜也。〇双文之去我也,已不知几百千年矣,乃我于今夜读之而犹尚为之千怜万惜也,曰:双文尔奈何,双文尔奈何!

  我也不去受怕担惊,我也不图浪酒闲茶。妙妙!言悉与我无干也。总是昨日芥蒂未平。

  右第十一节。幼读《论语》孟之反入门策马之文,以为无大难事者,直以有功不伐,固学者应然之事也。兹读《西厢》崔、张临欲定情之时,红娘乃忽自诿无功于其间,以为真大难事者,此自是作《西厢记》人笔墨精细,意便专写红娘昨日创巨,至今痛深,盖圣叹则一生无此精细故也。

  是你夹被儿时当奋发,指头儿告了消乏。“消乏”之为言,得替也,此固极猥亵语也。然而不嫌竟写之者,盖佛经亦曾直说其事,谓之“以手出精”非法淫也。打叠起嗟呀,毕罢了牵挂,收拾过忧愁,准备着撑达。

  右第十二节。自【乔牌儿】至此,如引弓至满,快作十成语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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