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金圣叹 > 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 | 上页 下页 |
三之一 前候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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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《琴心》一篇,红娘既得莺莺的耗,则此篇不过走复张生,而张生苦央代递一书耳。题之枯淡窘缩无逾于此。乃吾读其文,又见其纚纚然有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。吾尝春昼酒酣,闲坐樱桃花下,取而再四读之,忽悟昨者陈子豫叔,则曾教吾以此法也。盖陈子自论双陆也,圣叹问于豫叔曰:“双陆亦有道乎,何又有人于其中间称曰高手耶?”豫叔曰:“否否,唯唯。吾能知之,吾能言之。然而其辞不雅驯,我难使他人闻之。独吾子性好深思鄙事者也,吾不妨私一述之。今夫天下一切小技,不独双陆为然。凡属高手,无不用此法已,曰‘那辗’。吴音“奴”上声,“辗”上声。‘那’之为言‘搓那’,‘辗’之为言‘辗开’也。搓那得一刻,辗开得一刻;搓那得一步,辗开得一步。于第一刻、第一步,不敢知第二刻、第二步,况于第三刻、第三步也。于第一刻、第一步,真有其第一刻、第一步,莫贪第二刻、第二步,坐失此第一刻、第一步也。”圣叹闻之,已不觉洒然异之。豫叔又曰:“凡小技,必须与一人对作。其初,彼人大欲作,我乃那辗如不欲作。夫大欲作,必将有作有不及作也,而我之如不欲作,则固非不作也。其既彼以欠欲作故,将多有所不及作,其势不可不与补作。至于补作,则先之所作将反弃如不作也。我则以那辗故,寸寸节节而作,前既不须补作,今又无刻不作也。其后,彼以补作故,彼所先作既尽弃如不作,而今又更不及得作也,我则以不烦补作故,今反听我先作,乃至竟局之皆我独作也。”圣叹闻之,不觉大异之。豫叔又曰:“所贵于那辗者,那辗则气平,气平则心细,心细则眼到。夫人而气平、心细、眼到,则虽一黍之大,必能分本分末,一咳之响,必能辨声辨音。人之所不睹,彼则瞻瞩之;人之所不存,彼则盘旋之;人之所不悉,彼则入而抉剔,出而数布之。一刻之景,至彼而可以如年;一尘之空,至彼而可以立国。展一声而验,凉风之所以西至,玄云之所以北来;落一子而审,直道之所以得一,横道之所以失九。如斯人则真所谓无有师传,都由心悟者也。”圣叹闻之,愈大异之,豫叔又曰:“那辗之妙,何独小技为然哉。—切世间凡所有事,无不用之。古之人有行之者,如陶朱之所以三累万金也,瀛王之所以身相立朝也,孙武行军所以有处女脱兔之能也,伊尹于桐所以有启心沃心之效也。更进而神明之,则抽添火符,成就大还,安庠徐步,入出三昧,除此一法,更无余法。何则?天下但有极平易低下之法,是为天下奇法、妙法、秘密之法,而天下实更无奇妙、秘密法也。”上文,止引豫叔“那辗”二字,论此篇正用其法耳。以其语皆奇绝,故全载之。于是圣叹瞿然起立曰:“嘻,果有是哉!”是日始识豫叔乃真正绝世非常过量智人,然而豫叔则独不言此法为文章之妙门。圣叹异日则私以其法教诸子弟曰:“吾少即为文,横涂直描,吾何知哉!事中年而始见一智人,曾教我以二字法曰‘那辗’。至矣哉!彼固不言文,而我心独知其为作文之高手。何以言之?凡作文必有题,题也者,文之所由以出也。乃吾亦尝取题而熟赌之矣,见其中间全无有文。夫题之中间全无有文,而彼天下能文之人,都从何处得文者耶?吾由今以思,而后深信那辗之为功是惟不小。何则?夫题有以一字为之,有以三五六七乃至数十百字为之。今都不论其字少之与字多,而总之题则有其前,则有其后,则有其中间。抑不宁惟是已也,且有其前之前,且有其后之后。且有其前之后,而尚非中间,而犹为中间之前;且有其后之前,而既非中间,而已为中间之后,此真不可以不致察也。诚察题之有前,又察其有前前,而于是焉先写其前前,夫然后写其前,夫然后写其几几欲至中间,而犹为中间之前,夫然后始写其中间,至于其后。亦复如是,而后信题固蹙而吾文乃甚舒长也,题固急而吾文乃甚纡迟也,题固直而吾文乃甚委折也,题固竭而吾文乃甚悠扬也。如不知题之有前、有后、有诸迤逦,而一发遂取其中间,此譬之以橛击石,确然一声则遽已耳,更不能多有其余响也。盖那辗与不那辗,其不同有如此者。”而今红娘此篇则正用其法。吾是以不觉有感而漫识之:文章之事关乎至微,其必有人骤闻之而极大不然,殆于久之而多察于笔墨之间,而又不觉其冥遇而失笑也。此篇如【点绛唇】、【混江龙】详叙前事,此一那辗法也,甚可以不详叙前事也,而今已如更不可不详叙前事也。【油葫芦】双写两人一样相思,此又一那辗法也,甚可以不双写相思也,而今已如更不可不双写相思也。【村里迓鼓】不便敲门,此又一那辗法也,甚可以即便敲门也。【上马娇】不肯传去,此又一那辗法也,甚可以便与传去也。【胜葫芦】怒其金帛为酬,此又一那辗法也。【后庭花】惊其不用起草,此又一那辗法也。乃至【寄主草】忽作庄语相规,此又一那辗法也。夫此篇除此数番那辗,固别无有一笔之得下也,而今止因那辗之故,果又得纚纚然如许六七百言之一大篇。然则文章真如云之肤寸而生,无处不有,而人自以气不平、心不细、眼不到,便随地失之。夫自无行文之法,而但致嫌于题之枯淡窘缩,此真不能不为豫叔之所大笑也。 (莺莺引红娘上云)自昨夜听琴,今日身子这般不快呵 。不提赖婚,措辞最雅。 红娘,你左则闲着,你到书院中看张生一遭,看他说甚么,你来回我话者。(红云)我不去。夫人知道呵,不是耍!(莺莺云)我不说,夫人怎得知道?你便去咱!(红云)我便去了,单说:“张生,你害病,俺的小姐也不弱。”乖,贼,妙妙! 春昼不曾双劝酒,夜寒无那又听琴。 〔仙吕〕【赏花时】(红娘唱)针线无心不待拈,脂粉香消懒去添。春恨压眉尖,灵犀一点,医可病恹恹。何人恶札,见之可恨。 (红娘下)(莺莺云)红娘去了,看他回来说甚么。十分心事一分语,尽夜相思尽日眠。(莺莺下)好句。分明接着后篇。 (张生上云)害杀小生也!我央长老说将去,道我病体沉重,怎生不着人来看我?困思上来,我睡些儿咱。(睡科) (红娘上云)奉小姐言语,着俺看张生,须索走一遭。俺想来,若非张生,怎还有俺一家儿性命呵! 〔仙吕〕【点绛唇】(红娘唱)相国行祠,寄居萧寺。遭横事,幼女孤儿,将欲从军死。【混江龙】谢张生伸致,一封书到便兴师。直是文章有用,何干天地无私。若不剪草除根了半万贼,怕不灭门绝户了—家儿。莺莺君瑞,许配雄雌;夫人失信,推托别辞;婚姻打灭,兄妹为之。而今搁起成亲事。 右第一节。因此题更无下笔处,故将前事闲闲自叙一遍作起也。然便真似有一聪明解事女郎,于纸上行间,纤腰微袅,小脚徐挪,一头迤逦行来,一头车轮打算。一时文笔之妙,真无逾于是也。 —个糊涂了胸中锦绣,一个淹渍了脸上胭脂。【油葫芦】一个憔悴潘郎鬓有丝,一个杜韦娘不似旧时,带围宽过了瘦腰肢。一个睡昏昏不待观经史,一个意悬悬懒去拈针黹;一个丝桐上调弄出离恨谱,一个花笺上删抹成断肠诗。笔下幽情,弦上的心事:一样是相思。【天下乐】这叫做才子佳人信有之。犹言世上动云才子佳人,夫必如此两人,方信真有才子佳人也。明是俊眼识取两人,明是恶口奚落天下。作者真乃举头天外,无有别人也。 右第二节。连下无数“一个”字,如风吹落花,东西夹堕,最是好看。乃寻其所以好看之故,则全为极整齐、却极差脱,忽短忽长,忽续忽断,板板对写,中间又并不板板对写故也。〇才子佳人,忽下“信有之”三字成句,妙绝。嗟乎!惟才子佳人,方肯下此三字耳;非才子佳人,虽至今亦终不肯下。何则?彼固以为无有此事耳。 红娘自思,句。乖性儿,何必有情不遂皆似此。他自恁抹媚,我却没三思,一纳头只去憔粹死。忽然红娘自插入来,忽然插入红娘来,乃是此中加一倍人。文情奇绝妙绝! 右第三节。言才子佳人,一个如彼,—个如此,两人一般作出许多张致。若我则殊不然,亦不啼,亦不笑,亦不起,亦不眠,一口气更无回互,直去死却便休。盖是深讥张生、莺莺之张致,而不觉己之张致乃更甚也。此等笔墨,谓之“加一倍”法,最是奇观。 却早来到也。俺把唾津儿湿破窗纸,看他在书房里做甚么那?便画出红娘来。〇单画出红娘来,何足奇;直画出红娘聪明来,故奇耳。 【村里迓鼓】我将这纸窗儿湿破,悄声儿窥视。妙妙!便分明有一背转女郎,迁延窗下。多管是和衣儿睡起,你看罗衫上前襟褶祬。从窗外人眼中,写窗中人情事,只用十数字,已无不写尽。孤眠况味,试想。凄凉情绪,试想。无人服侍。试想。涩滞气色,试想。微弱声息,试想。黄瘦脸儿。试想。张生呵,你不病死多应闷死。妙妙!纯是一片空明。 右第四节。与其张生伸诉,何如红娘觑出;与其入门后觑出,何如隔窗先觑出。盖张生伸诉便是恶笔,虽入门觑出犹是庸笔也。今真是一片镜花水月。 【元和令】我将金钗敲门扇儿。 (张生云)是谁? 我是散相思的五瘟使。“散”,布散也。我诵之,如闻低语,如睹笑容。 (张生开门,红娘入科) 右第五节。轻妙之至,几于笔尖不复着纸。如此迤逦行文,虽欲作万言大篇,亦何难哉! (张生云)夜来多谢红娘姐指教,小生铭心不忘。只是不知小姐可曾有甚言语?(红掩口笑云)俺小姐么,俺可要说与你: 他昨夜风清月朗夜深时,使红娘来探尔。他至今胭粉未曾施,念到有一千番张殿试。不云今早相央,而云昨夜受命,盖信上文《琴心》一篇,诚如圣叹之言也。〇不云今朝而云昨夜,中有妙理,除红娘更无第二人知道,此最是耐想文字。 右第六节。只此四语是一篇正文,其余都是从虚空中荡漾而成。 (张生云)小姐既有见怜之心,红娘姐,小生有一简,可敢寄得去,意便欲烦红娘姐带回。 【上马娇】他若见甚诗,看甚词,他敢颠倒费神思。 他拽扎起面皮,道,红娘,这是谁的言语,你将来? 这妮子,怎敢胡行事!”“嗤”,句。〇裂纸声。扯做了纸条儿。画出红娘来。画出红娘一双纤手,两道轻眉,颊边二靥、唇上一声来。画绝也! 右第七节。此分明是后篇莺莺见帖时情事,而忽于红娘口中先复猜破者,所以深表红娘灵慧过人,而又未尝漏泄后篇,故妙。细思此时红娘,真无便与传去之理也。 (张生云)小姐决不如此,只是红娘姐不肯与小生将去,小生多以金帛拜酬红娘姐。笔墨之事,随手生发,所谓“文亦有情,情亦有文”。如不因张生此白,下节岂有红娘如此一段快文哉。 【胜葫芦】你个挽弓酸俫没意儿,卖弄你有家私,石崇、王恺决不卖弄,其最卖弄者,偏是秀才纸裏中家私也。我图某你东西来到此?此九字,虽出红娘口,然我乃欲为之痛哭,何也?夫人生在世,知己有托,生死以之,乃至不望感,岂惟不望报也。自世必欲以金帛奉酬劳苦,而于是遂使出死力,故知己之人,一齐短气无语。嗟乎!以汉昭烈,犹有“不才自取”之言矣。自非葛公,谁复自明也哉!把你做先生的钱物,与红娘为赏赐,先生钱物,犹言束修也,所谓纸裏中家私也。〇虽一文钱,亦必自称赏赐,亦秀才语也。我果然爱你金赀?【后】你看人似桃李春风墙外枝,卖笑倚门儿。毒口,便骂尽世间一辈望酬谢人,使我心中快乐也。 右第八节。世间有斤两可计算者银钱,世间无斤两不可计算者情义也。如张生、莺莺男贪女爱,此真何与红娘之事,而红娘便慨然将千金一担两肩独挑。细思此情此义,真非秤之可得称,斗之可得量也。顾张立急不择者,遂欲以金帛轻相唐突。嗟乎!作者虽极写张生急情,然实是别寓许伯哭世。盖近日天地之间,真纯是此一辈酬酢也。 我虽是女孩儿,有志气,你只合道“可怜见小子,只身独自”,我还有个寻思。 右第九节。写煞红娘。 (张生云)依着红娘姐“可怜见小子,只身独自!”这如何?(红云)兀的不是也!你写波,俺与你将去。(张生写科)(红云)写得好呵,念与我听。(张生念云)张珙百拜奉书双文小姐阁下:昨尊慈以怨报德,小生虽生犹死。筵散之后,不复成寐。曾托稿梧,自鸣情抱,亦见自今以后人琴俱去矣。因红娘来,又奉数字。意者宋玉东邻之墙,尚有庄周西江之水。人命至重,或蒙矜恤,珙可胜悚仄待命之至。附五言诗一首,伏惟赐览:相思恨转添,漫把瑶琴弄。乐事又逢春,芳心尔亦动。此情不可违,虚誉何须奉?莫负月华明,且怜花影重。”张珙再百拜。书好。 【后庭花】我只道拂花笺打稿儿,元来是走霜毫不构思。先写上几句寒温序,后题着五言八句诗。不移时,翻来复去,叠做个同心方胜儿。此下便应接“又颠倒写鸳鸯二字”句,看他又作间隔。你忒聪明,忒煞思,忒风流,忒浪子。虽是些假意儿,分明赞不容口,忽又谓之“假意”。写红娘真有二十分灵慧,二十分松快,真正妙笔。小可的难到此。【青哥儿】又颠倒写鸯鸯二字,方信道“在心为志”。《诗大序》曰:“在心为志,发言为诗。”此言既封后。人止见其“发言为诗”也。我于未封前,实亲见其“在心为志”也。真正妙笔。 右第十节。写张生拂笺、走笔、叠胜、署封,色色是张生照入红娘眼中,色色是红娘印入莺莺心里:一幅文字便作三幅看也。一幅是张生,一幅是红娘眼中张生,一幅是红娘心中莺莺之张生。真是异样妙文。 喜怒其间我觑意儿。放心波学士!我愿为之,并不推辞,自有言辞。我只说:“昨夜弹琴那人,教传示。”赖婚之前文先作满语者,所以反挑后文之不然也。此亦先作满语,却非反挑后文,正是畅明前夜《琴心》一篇,已尽得其底里。 右第十一节。一担千金,两肩独任。看他急口便作如许一连数语,而下正接之云“昨夜弹琴那人”。信乎《琴心》一篇,为红娘之袖里兵符,不谬也! 这简帖儿我与你将去,只是先生当以功名为念,休堕了志气者! 【寄生草】你偷香手,还准备折桂枝。休教淫词污了龙蛇字,藕丝缚定鹍鹏翅,黄莺夺了鸿鹄志;休为翠帏锦帐一佳人,误你玉堂金马三学士。【赚煞尾】弄得沈约病多般,宋玉愁无二,清减做相思样子。 右第十二节。此为余文任意挥洒,乃是砚北人从来乐事,不谓红娘忽有书呆气。 (张生云)红娘姐好话,小生终身敬佩。只是方才简帖,我的红娘姐,是必在意者。(红云)先生放心。 若是眉眼传情未了时,我中心日夜图之。怎因而,“有美玉于斯”,此句,歇后法也,言决不将简帖浮沉,如《论语》所云“韫椟而藏”之也。我定教发落这张纸。我将舌尖上说辞,传你简帖里心事,管教那人来探你一遭儿。 右第十三节。此则滿心忒意,满口满语,反挑后文之不然也。此节方是反挑,第十一节果非反挑也。自非虚心平气,谁其分别之。 (红娘下) (张生云)红娘将简帖去了,不是小生夸口,这是一道会亲的符篆。他明日回话,必有好处。总作满语。若无好赋因风去,岂有仙云入梦来。(张生下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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