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金圣叹 > 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 | 上页 下页 |
一之四 闹斋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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吾友斫山先生尝谓吾言:“匡庐真天下之奇也。江行连日,初不在意,忽然于睛空中劈插翠嶂,平分其中,倒挂匹练,舟人惊告,此即所谓庐山也者,而殊未得至庐山也。更行两日,而渐乃不见,则反已至庐山矣。”吾闻而甚乐之,便欲往看之,而迁延未得也。盖贫无行资,一也;苦到彼中无东道主人,二也;又贱性懒散,略闲坐便复是一年,三也。然中心则殊无一日曾置不念,以至夜必形诸梦寐,常不一日二日,必梦见江行如驶,仰观青笑蓉上插空中,一一如斫山言。察而自觉遍身皆畅然焉。后适有人自西江来,把袖急叩之,则曰:“无有是也。”吾怒曰:“伧固不解也!”既而人苟自西江来,皆叩之,则言然、不然各半焉。吾疑复问斫山,斫山哑然失笑,言:“吾亦未尝亲见。昔者多有人自西江来,或言如是云,或亦言不如是云。然吾于言如是者,即信之;言不如是者,置不足道焉。何则?夫使庐山而诚如是,则是吾之信其人之言为真不虚也;设苟庐山而不如是,则是天地之过也。诚以天地之大力,天地之大慧,天地之大学问,天地之大游戏,即亦何难设此一奇以乐我后人,而颜吝不出此乎哉!”吾闻而又乐之,中心忻忻,直至于今,不惟夜必梦之,盖日亦往往遇之。何谓日亦往往遇之?吾于读《左传》往往遇之,吾于读《孟子》往往遇之,吾于读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往往遇之,吾今于读《西厢》亦往往遇之。何谓于读《西厢》亦往往遇之?如此篇之初,【新水令】之第一句云“梵王宫殿月轮高”,不过七字也,然吾以为真乃江行初不在意也,真乃睛空劈插奇翠也,真乃殊未至于庐山也,真乃至庐山即反不见也;真大力也,真大慧也,真大游戏也,真大学问也。盖吾友斫山所教也,吾此生亦已不必真至西江也。吾此生虽终亦不到西江,而吾之熟睹庐山亦既厌也,庐山真天下之奇也。其所以奇绝之故,详后批中。 盖至是而张生已三见莺莺矣。然而春院乃瞥见也,瞥见则未成乎其为见也。墙角乃遥见也,遥见则亦未成乎其为见也。夫两见而皆未成乎其为见也。然则至是而张生为始见莺莺矣。是故作者于此,其用笔皆必致慎焉。其瞥见之文,则曰“尽人调戏”,“将花笑拈”、“兜率院”、“离恨天”,“这里遇神仙”,都作天女三昧,忽然一现之辞。其遥见之文,则曰“遮遮掩掩”,“小脚难行”,“行近前来”,“我甫能见娉婷”,真是“百媚生”,都作前殿夫人是耶何迟之辞。若至是则始亲见矣,快见矣,饱见矣,竟一日夜见矣。故其文曰“檀口点樱桃,粉鼻倚琼瑶,淡白梨花面,轻盈杨柳腰,满面堆着俏,一团衠是娇”。方作清水观鱼、数麟数鬣之辞。人或不解者,谓此是实写。夫彼真不悟从来妙文,决无实写一法。夫实写,乃是堆垛土墼子,虽乡里人犹过而不顾者也。 忽然巧借大师、班首、行者、沙弥皆颠倒于莺莺,以极衬千金惊艳,固是行文必然之事。然今日正值佛末法中,一切比丘,恶乃不啻,自非龟鳖蛇虫,亦宜稍稍禁戢,清净闺阁,莫入彼中。盖迩来恶比丘之淫毒,真不止于烛灭香消而已。彼龟鳖蛇虫乃方合掌云:“阿弥陀佛,罪过!”渠是真正千二百五十人善知识?吾妻、吾媳、吾女方将倾箱倒箧,作竭尽布施,而为供养。事非小可,汝勿造拔舌地狱业也。嗟乎!今天下龟鳖蛇虫之愚,而好与人用如是哉?亦大可哀也已!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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