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金圣叹 > 金圣叹批评本西厢记 | 上页 下页
序二 留赠后人


  前乎我者为古人,后乎我者为后人。古人之与后人、则皆同乎?曰皆同。古之人不见我,后之人亦不见我。既已皆不见,则皆属无亲,是以谓之皆同也。然而我又忽然念之:古之人不见我矣,我乃无日而不思之;后之人亦不见我,我则殊未尝或一思之也。观于我之无日不思古人,则知后之人之思我必也。观于我之殊未尝或一思及后人,则知古之人之不我思,此其明验也。如是,则古人与后人又不皆同。盖古之人,非惟不见,又复不思,是则真可谓之无亲。若夫后之人之虽不见我,而大思我,其不见我,非后人之罪也,不可奈何也。若其大思我,此真后人之情也,如之何其谓之无亲也?是不可以无所赠之,而我则将如之何其赠之?

  后之人必好读书。读书者必仗光明。光明者,照耀其书所以得读者也。我请得为光明以照耀其书而以为赠之,则如日月天既有之,而我又不能其身为之膏油也,可奈何!后之人既好读书,读书者必好友生。友生者,忽然而来,忽然而去;忽然而不来,忽然而不去。此读书而喜,则此读之令彼听之;此读书而疑,则彼读之令此听之。既而并读之,并听之;既而并坐不读,又大欢笑之者也。我请得为友生并坐并读,并听并笑,而以为赠之,则如我之在时,后人既未及来,至于后人来时,我又不复还在也,可奈何!后之人既好读书,又好友生,则必好彼名山大河,奇树妙花。名山大河,奇树妙花者,其胸中所读之万卷之书之副本也。于读书之时,如入名山,如泛大河,如对奇树,如拈妙花焉。于入名山、泛大河、对奇树、拈妙花之时,如又读其胸中之书焉。后之人既好读书,又好友生,则必好于好香、好茶、好酒、好药。好香、好茶、好酒、好药者,读书之暇随意消息,用以宣导沉滞、发越清明、鼓汤中和、补助荣华之必资也。我请得化身百亿,既为名山大河,奇树妙花,又为好香、好茶、好酒、好药,而以为赠之,则如我自化身于后人之前,而后人乃初不知此之为我之所化也,可奈何!后之人既好读书,必又好其知心青衣。知心青衣者,所以霜晨雨夜侍立于侧,异身同室,并兴齐住者也。我请得转我后身便为知心青衣,霜晨雨夜侍立于侧而以为赠之。则如可以鼠肝,又可以虫臂。伟哉造化!且不知彼将我其奚适也,可奈何!无已,则请有说于此,择世间之一物,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。择世间之一物,其力必能至于后世,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。择世间之一物,其力必能至于后世,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,而我适能尽智竭力,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。

  夫世间之一物,其力必能至于后世者,则必书也。夫世间之书,其为必能至于后世,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者,则必书中之《西厢记》也。夫世间之书,其力必能至于后世,而世至今犹未能以知之,而我适能尽智竭力,丝毫可以得当于其间者,则必我此日所批之《西厢记》也。夫我此日所批之《西厢记》,我则真为后之人思我而我无以赠之,故不得己而出于斯也。我真不知作《西厢记》者之初心,其果如是其果不如是也。设其果如是,谓之今日始见《西厢记》可;设其果不如是,谓之前日久见《西厢记》,今日又别见圣叹《西厢记》可。总之,我自欲与后人少作周旋,我实何曾为彼古人致其矻矻之力也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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