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季本《说理会编》


  理气只于阳中阴,阴中阳,从微至着,自有归无者,见之先儒谓“阴阳者气也,所以一阴一阳者道也”。又曰:“不离乎阴阳,而亦不杂乎阴阳。”则似阴阳之中,自有一理也。殊不知理者阳之主宰,气者阴之包含。时乎阳也,主宰彰焉,然必得阴以包含于内,而后气不散。时乎阴也,包含密焉,然必得阳以主宰于中,而后理不昏。此阴中有阳,阳中有阴,所谓道也。通乎昼夜之道而知,知即乾知大始之知,正谓主宰。昼之知,主宰之应于外也,虽当纷扰而一贞自如;夜之知,主宰之藏乎内也,虽入杳冥而一警即觉。此惟阴阳合德者能之。知主宰之为知,则知乾刚之为理矣;知理则知阳,知阳则知阴矣。

  自然者,顺理之名也。理非惕若,何以能顺?舍惕若而言顺,则随气所动耳,故惕若者,自然之主宰也。夫坤,自然者也,然以承乾为德,则主乎坤者,乾也。命,自然者也,命曰天命,则天为命主矣。道,自然者也,道曰率性,则性为道主矣。和,自然者也,和曰中节,则中为和主矣。苟无主焉,则命也、道也、和也皆过其则,乌得谓之顺哉?故圣人言学,不贵自然,而贵于慎独,正恐一入自然,则易流于欲耳。

  自然者,流行之势也,流行之势属于气者也。势以渐而重,重则不可反矣,惟理可以反之。故语自然者,必以理为主宰可也。

  性命一也,本无彼此之分,但几不由我制者,命之运,则属于气,而自外来者也;由我制者,性之存,则属于理,而自内出者也。性命,盖随理气分焉,孟子意正如此。由理之一者而言,虽耳目口鼻之欲,情或得正,亦性也。但既为耳目口鼻,则命之拘也,体常暗塞,是不可以性言于命也,故曰:“君子不谓性也。”由气之杂者而言,虽仁义礼智之行,明或不全,亦命也。但既为仁义礼智,则性之善也,体常虚灵,是不可以命言于性也,故曰:“君子不谓命也。”此明理欲相胜之几,欲人尽性以制命耳。

  谓天非虚,不可。然就以虚言天,则恐着虚而倚于气。其动也,为气化,如日、月、星、辰、水、火、土、石、风、雨、露、雷、鸟、兽、虫、鱼之类,有随其所重而莫节其过者矣。盖虚贵有主,有主之虚,诚存于中,是为健德。健则虚明感应,因物曲成,无有不得其所者,是物之顺也。夫诚,形而上者也。物,形而下者也,形而下者主于形而上者,则气统于性矣。苟无以成其德,不健则为着空之虚,物无所主,任其往来而已,形而上者堕于形而下者,则性命于气矣。人之性与天地之性一也,故阴阳和,风雨时,鸟兽若,草木裕,惟健故能顺也。若夫日蚀星流,山崩川竭,岁歉年凶,胎衂卵殰,气之不顺,是健德不为主也。天之性,岂有不健哉?为气所乘,则虽天之大,亦有时而可憾耳。故所恶于虚者,谓其体之非健也。

  性不可见,因生而可见,仁义礼智本无名,因见而有名。程子曰:“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”,谓性之本体无声无臭,不可以言语形容也。又曰:“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”,谓感物而动,生意滋萌,有恻隐之心可见而其名为仁矣,有羞恶之心可见而其名为义矣。仁义者,由性而生,相继不绝,善端之不能自已者也,故曰:“继之者善也。”自其成善之本而言,则性矣,故曰:“成之者性也。”

  《中庸》言“道也者,不可须臾离也”。此处功夫,正见天命之本体,故‘不可’二字,非戒之之辞,亦非顺之之辞,言戒,则着意嫌于苦难,言顺,则从心恐流于欲。盖“不可”者,心之所不安处也,与道为一则安,即孟子心之所同然也,离道则不安,即孟子羞恶之心也。于不睹不闻之中,而惕然有戒慎恐惧之念,此良知良能之不能自已处,天之则也。故《中庸》言学,惟以天命之性为宗。

  圣门所谓道者,自人率性而言,以刚健而主宰乎气化者也,故其发也,至精不杂,谓之中节,若不就主宰上说道,则浮沉升降,自去自来,乃气之动耳,犬牛与人全无所异。佛老之学于义不精,随气所动,惟任自然而不知其非者矣。

  圣人以龙言心而不言镜,盖心如明镜之说,本于释氏,照自外来,无所裁制者也。而龙则乾乾不息之诚,理自内出,变化在心者也。予力主此说,而同辈尚多未然。然此理发于孔子居敬而行简是也。敬则惕然有警,乾道也;简则自然无为,坤道也。苟任自然而不以敬为主,则志不帅气,而随气自动,虽无所为,不亦太简乎?孟子又分别甚明,彼长而我长之,非有长于我也,犹彼白而我白之,从其白于外也,此即言镜之义也。行吾敬,故谓之内也,此即言龙之义也。告子仁内义外之说,正由不知此耳。

  先儒以知行分为二者,正为不知仁义礼智之本明,故以智为明,而仁义礼之行则若藉智以知者,是以仁义礼别为一物,继智用事而智则照之,义袭之根,生于此矣。智发于仁,仁达于礼,礼裁于义,义归于智,因动静分合而异其名耳。故本体之明,智也,因其本体而行焉,仁也。礼义之明不过属于仁智而已,安得谓知行之非合一哉?

  世儒多以实训诚,亦有倚着之病。夫仁义礼智合德而为诚,诚固未有不实,但就以实为诚则不可。仁义礼智虚明在中,如谷种之生机未尝息,何尝有所倚着?是德虽实,不见其有实之迹者也,故言诚,惟惺惺字为切。凡人所为不善,本体之灵自然能觉。觉而少有容留,便属自欺,欺则不惺惺矣。故戒慎恐惧于独知之地,不使一毫不善杂于其中,即是惺惺而为敬也。

  圣人之道,不于用上求自然,而于体上做工夫。故虽至圣,犹孜孜亹亹以自勉,此工夫也。工夫只在不睹不闻上做,不睹不闻,盖人所不知最微之处也,微则不为闻见所牵,而反复入身,其入身者即其本体之知也。故知为独知,独知处知谨,则天理中存,无有障碍,流行之势自然阻遏不住。故自然者,道之着于显处以言用也。然非本于微,则所谓显者,乃在闻见,而物失其则矣,不可以言道。凡言道而主于自然者,以天道之不勉而中、不思而得者观之,似亦由中流出,不假人为。然谓之中,则即是勉;谓之得,则即是思,而慎独功夫在自然中所谓知微之显者,即此是矣。舍慎独而言自然,则自然者气化也,必有忽于细微而愆于理义之正者,其入于佛老无疑矣。

  操则存,存其心也。苟得其养,无物不长,养其性也。存养二字,本于此。夫心是仁义植根之处,而性则仁义所以能生生之理也。理根于心,心存则性得所养,而生生之机不息,故养性工夫,惟在存心。心为物牵,不能自觉,是不操也,然后谓之不存。自觉则物来能察,一察即是操。操者,提醒此心,即是慎独,岂有所着意操持哉!一操心即存矣,故省察之外,无存养,而省察之功,即是立大本也。在《易》之《颐》,以养为义,其卦震上艮下,动而止也。心动于欲则不止,止则不动于欲。所谓存也,养道尽于此矣。

  圣人之学,只是慎独,独处人所不见闻,最为隐微,而己之见显莫过于此。故独为独知,盖我所得于天之明命,我自知之,而非他人所能与者也。若闲思妄想,徇欲任情,此却是外物蔽吾心之明,不知所谨,不可以言见显矣。少有觉焉,而复容留将就,即为自欺。乃于人所见闻处,掩不善而着其善,虽点检于言行之间,一一合度,不遐有愆,亦属作伪,皆为自蔽其知也。故欺人不见之知,乃十目所视,十手所指之处也,不可以为独知。然则独知者,其源头不杂之知乎?源头不杂之知,心之官虚灵而常觉者也。杂则着物,虽知亦倚于一偏,是为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矣。

  予尝载酒从阳明先师游于鉴湖之滨,时黄石龙(绾)亦与焉。因论戒慎不睹、恐惧不闻之义,先师举手中箸示予曰:“见否?”对曰:“见。”既而隐箸桌下,又问曰:“见否?”对曰:“不见。”先师微哂,予私问之石龙,石龙曰:“此谓常睹常闻也。”终不解。其后思而得之。盖不睹中有常睹,故能戒慎不睹,不闻中有常闻,故能恐惧不闻,此天命之于穆不已也。故当应而应,不因声色而后起念;不当应而不应,虽遇声色而能忘情,此心体之所以为得正而不为闻见所牵也。

  慎于独知,即致知也。慎独之功不已,即力行也。故独知之外无知矣,常知之外无行矣,功夫何等简易耶!良知良能本一体也,先师尝曰:“知良能是良知,能良知是良能,此知行合一之本旨也。”但自发端而言,则以明觉之几为主,故曰:“知者行之始”。自致极而言,则以流行之势为主,故曰:“行者知之终”。虽若以知行分先后,而知为行始,行为知终,则知者即是行,所行者即是知也。

  求和即是求中。求中者,非可着意推求也,凡几上有倚着处,即是不和。觉而化去,觉即是中为主处,故致和即所以致中也。但工夫未能合一,则止是一事之中耳。

  道之显者谓之文,条理分明,脉络通贯,无过不及之美名也。礼即天理之节,文之所从出也,苟非嘉会合礼,则妄行无序,乌得为文?故自本体而言,则以达德行达道,诚而明也。自工夫而言,则曰“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”,明而诚也。本体工夫初无二事,盖道之所显者用也,而工夫则归于本体,故凡言用者皆属动,言工夫者皆属静。既曰文,则显于用而可见可闻者也。曰学,则归于静而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,不为见闻所动者也。为见闻所动,则纷乱而不得为文矣。学之外,无复有所谓约礼,而礼之约处,即是达德之一。道之本体如是,故工夫即本体也。

  明明德工夫,要于格物,此是实践处,盖外物而言德,则德入于虚矣。第其所谓物者,与“万物皆备于我”之物同,盖吾心所见之实理也,先师谓“心之感应谓之物”是也。心未感时,物皆已往,一有感焉,则物在我矣。物之所感,但见其象,往过来续,不滞于心,则物谓之理。滞而成形,则为一物,不可以理名矣。《易》曰:“见乃谓之象,形乃谓之器。”器则形而下之名也,故物与理之分,只在形而上下之间耳。成形之后,即为外物,而吾心之所感者,亦不过顺应乎此而已,正不当为其所滞也。知此,则物不违则而谓之格矣。

  过是天理中流出,顺势自然,无撙节处,势重则偏胜,即为党矣,故曰:“人之过也,各于其党。”然人之良知,必能自觉,觉处着一毫将就,即自欺而为恶矣。过之发端处,蔼然莫能遏,即是仁之根也。于过处观之,可以知仁。欲人察识过,是仁之流而不中节者也。知其流而不中节,则仁即此而在矣。

  敬义本合内外之道,犹曰存心致知云耳。盖敬即戒慎不睹、恐惧不闻之功,收敛此心,反入于内,故曰存心也。义即不睹不闻中之能分别事理者,此在独知处求致其精,故日致知也。然能知者即是此心,于知上知谨,则心便在内,岂有二哉?敬义至于立处,即是本体之德。敬存乎静虚之中,则以不偏而为正;敬行乎感应之际,则以得宜而为义。正则遂其本性,无所回曲,是其直也。直者,用之顺而其主在内,故云直内。义则因其定理,无所变迁,是其方也。方者,体之恒而其制在外,故云方外。此《易》之所谓敬义,盖以成德言也。德成则本体中正不疑,其所行而为顺,故以言于《坤》之六二。若自工夫言,则当云以敬直内,以义方外,主乎健矣。敬义不正助处即是顺,安可外健以言敬义哉?

  “龙战于野,其血玄黄”。六阴晦极而阳未尝亡,犹人心昏蔽已甚而天理未泯也。阳在阴中,惺然复觉,以为受侮于阴,将自振焉,故与之战。主于战者阳也,故以龙言,而所战之地在阴。当阴阳有定位之时,天玄地黄,今阴阳相杂,犹理欲未明也,故曰“其血玄黄”。

  良心在人无有死时,此天命之本体。圣人作《易》,开之以吉凶悔吝,使人自复其本心而已矣。吉凶悔吝者,心之四德也。为善则吉,吉者心之安处也。为恶则凶,凶者心之不安处也。自凶而趋吉则悔,悔者心有所悟而必欲改也。自吉而向凶则吝,吝者心有所羞而不欲为也。此皆天命自动而不待于外求者,此心一觉,岂复蹈祸几耶!

  圣人画卦,全在心上见得此理,故其象皆状德之刚柔,盖不待观于天地万物而后可得也。天地万物者气也,德所成之形耳。知德则知天地,万物在其中矣。《大传》包牺氏仰观云云,此是春秋以后学《易》者之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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