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杨爵《漫录》


  夜初静坐,少检点日间言行,因司马温公论尽心行己之要,自不妄言始。夫不妄言,所言必皆当理,非心有定主,岂能至此?故轻躁鄙背,及事务琐屑,无益身心而信口谈论者,皆妄言也。因书以自戒。

  作一好事,必要向人称述,使人知之,此心不定也。不知所作好事,乃吾分所当为,虽事皆中理,才能免于过恶耳,岂可自以为美。才以为美,便是矜心,禹之不矜不伐,颜渊无伐善,无施劳,此圣贤切己之学也。

  与人论事,辞气欠平,乃客气也。所论之事,虽当于理,即此客气之动,便已流于恶矣,可不戒哉!书以自警。

  予久处狱中,粗鄙忿戾,略无贬损。粗鄙忿戾,乃刚恶也,负以终身而不能变,真可哀也。因思横渠“贫贱忧戚,玉汝于成”,乃惕然惊省,赧然愧耻。今日患难,安知非皇天玉我进修之地乎?不知省愆思咎,而有怨尤之心,是背天也。背天之罪,可不畏哉!

  予系此四十一月矣,逻者日在侧觇予动作。有甚厚予,携壶酌以伸问者。后一人来,甚横逆。予卧于旧门板上,障之以席,其人皆扯毁之,谓予罪人,不宜如此。又往往发其厚予者,使人知之,曰:“某日某皆潜献其处者。”盖令其得罪,以见己薄之为是。有苏、乔二人,皆厚予者,乃忿忿不平,扬骂曰:“是固无伤也。予非私交化外人,虽得罪亦何憾!”

  予与刘子焕吾、周子顺之同饭后,因论人才各有所宜。予谓:“二公自度宜何责任?”刘子曰:“吾为孟公绰可。”周子曰:“今日府州外任勉强几分。”予曰:“滕、薛大夫,圣人固不许,公绰在春秋时,欲尽其职,亦非易事,观于子产相郑可见,然则孟公绰亦不可轻看。”

  一人因病狂,迷谬忽入朝,立于御座上。捕下法司拟重,狱成未决,其母诣登闻鼓称冤。顺之在吏科时,直受鼓状,遇此事未为准理。顺之因问予:“使公遇此事,当何如处之?”予曰:“当论其狂病误犯,不可加罪。但罪守门者失于防御则可矣。”刘子曰:“此当封进鼓状,使朝廷知其以病迷,下法司从末减可也。”顺之曰:“此固皆是,但如此为之,必得罪,以此小事得罪,吾不欲也。”刘子谓“论人无罪,不当杀,恐非小事”。予曰:“此皆论利害,未说到义理处。若论义理,则当为即为,当止即止,岂计得罪!”顺之以为然。

  好议论人长短,亦学者之大病也。若真有为己之心,便惟日不足,戒慎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,时时刻刻防检不暇,岂暇论人?学所以成性而已,人有寸长,取为己有,于其所短,且置勿论,轻肆辩折而无疑难涵蓄之心,谓之丧德可也。此予之深患不能自克,可愧可愧。

  道心人心,口以是与不是求之。一念发动的不是,则为人心。道心极难体认,扩充戒谨恐惧之功,少有间断,则蔽锢泯灭,而存焉者寡矣,故曰“惟微”。人心一动,即在凶险路上行矣,丧德灭身、亡国败家由于此,故曰“惟危”。所谓“卿士有一于身,家必丧;邦君有一于身,国必亡”。“内作色荒,外作禽荒,甘酒嗜音,峻宇雕墙,有一于此,未或不亡”。则人心之危,真可畏哉!

  《易》谓“险以说,困而不失其所亨,其惟君子乎”!予久处困难,亦时以此自慰。但罪恶深重,为世道之损者甚大,仰愧于天,俯怍于人,襟怀滞碍,郁抑不安之时常多。

  心静则能知几,方寸扰乱,则安其危,利其灾,祸几昭著而不能察矣,况于几乎!几者,动之微,而裰裰吉凶之先见者也。所谓先见,亦察吾之动是与不是而已。所动者是,吉即萌于此矣;所动者不是,凶即萌于此矣,故学者以慎独为贵。

  予禀赋粗鄙,动辄乖谬。夜间静坐,思此身过恶,真不自堪,真难自容,可谓虚负此生矣。年踰五十,血气渐衰,老景将至,始自知过,则已晚矣。可胜叹哉!尚幸残生未泯,欲自克励,求免于恶终耳。书以自警。

  颜、孟二大贤,虽气象不同,而学则未始有异。颜子之学,在非礼勿视、听、言、动,不违仁,不迁怒,不贰过。孟子之集义养气,扩充四端,求放心,存心养性以事天,则亦颜子克己复礼之学也。

  天下万变,真妄二字可以尽之。偏蔽者妄也,本体则真也,学所以去偏蔽之妄,全本体之真。全则道本乎性,性纯乎天,立人之道始无愧矣。天地亘古亘今,但有此一个大道理,则亘古亘今之圣贤,不容更有两样学问也。

  见狱中或有警扰,呼左右问何事。久而思之,此动心也。身居此地,须要置生死于度外,刀锯临之,从容以受,致命遂志可也。此正是为学用功处。因思刘元城鼾睡是何等胸怀,可谓毅然大丈夫矣。

  今日早起,朗诵“君子之所以异于人者”一章,即觉襟怀开洒,心宽体胖,有《西铭》与物同体之气象。此心易至昏惰,须常以圣贤格言辅养之,便日有进益。

  士之处世,须振拔特立,把持得定,方能有为。见得义理,必直前为之,不为利害所怵,不为流俗所惑可也。如子思辞鼎肉,孟子却齐王之召,刚毅气象,今可想见,真可为独立不惧者。若曰“事姑委曲,我心自别”,即自欺也。始或以小善放过且不可为,小恶放过且可为之,日渐月磨,堕落俗坑,必至变刚为柔,刻方为圆,大善或亦不为,大恶或亦为之,因循苟且,可贱可耻,卒以恶终而不知矣。此由辩之不早,持之不固也。书以自戒。

  泾野吕先生过某府,太守侍坐。太守子读书楼上,声彻于楼下。太守令止之曰:“当微诵,恐损伤。”既又促左右以时进食,曰:“勿令饥。”又戒之曰:“当为掖之,恐或蹉跌。”先生谓太守曰:“公之爱子,可谓至矣,愿推此心以爱百姓可也。”过顺德府,太守饯于门外,饯所近府养济院。先生以馔食一桌,令二吏送院中,谓太守曰:“以公佳馔与无告者共之,愿公体我此心,以惠恤鳏寡可也。”纳溪周子述以告予,予为叹息者久之。古人以离群索居为深戒,子页问为仁,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贤者,友其士之仁者。使志道君子常得与先生相亲焉,获睹德容,闻至论以自警省,不患德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。呜呼!仁人君子之言,其利溥哉!

  智者自以为不足,愚者自以为有余。自以为不足,则以虚受人,进善其无穷矣。自以为有余,必无孜孜求进之心,以一善自满,而他善无可入之隙,终亦必亡而已矣。书之以自励焉。

  平生所为,得失相半,求欲寡过而不可得。幽囚既久,静中颇觉省悟,始有向学之心。然残损余息,血气暂减,策励不前,虚生人世,与草木同腐矣。可媿哉!

  早起散步圜阶,日升东隅,晴空万里,鸢鸟交飞,不觉襟怀开洒,万虑皆空。因思曾晳沂水气象,亦是如此。癸卯岁季冬十三日书。

  古人律己甚严,其责人甚恕。今人律己甚恕,其责人甚严,孜孜为己。不求人知,方始是学。

  夫子答颜渊为仁之功,在非礼勿视、听、言、动。居高位,有高位的视、听、言、动;居下位,有下位的视、听、言、动;处患难,有患难的视、听、言、动;临死时,有临死的视、听、言、动,道无不在。

  予与刘、周二公倚圜墙北向坐,一人解于北墙下,相去甚近。二公讶之曰:“何不少避?”予曰:“此郑瞽人旋于宋朝之意,盖谓我无所闻也。”

  因置一砖奠食碗,置之未安之处,此心不已,必欲既安然后已。将一个身心不会置之安稳之地,如个无艄工之舟,漂荡于风波之上,东风来则西去,西风来则东去,是何道理?则是置此身心,不如置此砖之敬慎也。

  六月初八日夜,初寝,梦一男子长身少须,须间白,呼爵相拜曰:“予王阳明也。”数谈论,未尝自言其所学。语未毕,忽警寤。予瞿然曰:“是何先圣先贤来此以教我乎?或慷慨杀身于此地,如刘忠愍之类者,相与邂逅于梦寐乎?明早当焚香拜谢之。”俄而屋脊坠一小砖块于卧傍木板上,声震屋中,守者惊起。初九日早晨记。

  初九日,夜梦一庙中伏羲像,所服甚古,杂以洪荒草服。一人讲《易》十三卦制器尚象之义于庙,问之,乃程先生也。听者儒士二人。予入狱中四十一月,梦关义勇武安王与予遇者三,亦有无言时,亦有数相语时。

  连日天雨,狱中木板皆湿,予体弱少食,因思小儿在外,父子五年不得相见,衣食不能相顾。时张道全、伍天俦二生皆在外候予,与小儿同处,数日消息未闻,为之戚戚。又思素患难,行乎患难,事至于此,皆天命也,当安受之。陈少阳、欧阳彻二公,未尝传贽为臣,以言语自任而杀其身,况予论思之职,敢不尽臣子一日之心乎?尽此心以求自慊,则或死或生,岂可逆料。予居此四年,逻者候予,有言日必录,予颇闻之。每见未尝一言相答,有以予不言回报者,必笞之。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报者,又以不似笞之。于是逻者穷矣,多以情相告,求予言以免其笞。且曰:“事关于忠义者,愿得数语。”予应之曰:“吾奏章数千言,字字是忠义,句句是忠义,乃以为非所当言而深罪之。今若以忠义腾口舌于尔辈之前,是吾羞也。”一逻者求予有言,情甚切至,予应之曰:“语出于无心者,公记去则予心无愧。若出于有心,是故为巧语,转移天听,以苟免罪难也,予实羞为。况一有此心,是即机变之智巧,举平生而尽弃之,天必诛绝,使即死于此。”其人惨然曰:“公之心如此,予再不敢求公言矣。”

  又一逻者告予曰:“今日好言语上之矣。”问之,乃《太甲篇》“天作孽,犹可违,自作孽,不可活”。又继之曰“我乃自作孽者,故罪至于此”。予应之曰:“吾为言官,天下事皆所当言,往时一疏,上为朝廷,下为苍生,宗庙社稷万万年深长之虑,岂自作孽者?”其人默然。

  晴川刘公升工部,将之任,冢宰罗整庵翁家居,刘公辞行,整庵赠之以诗。既刘公下狱,为予诵之。予与绪山钱子,皆依韵和之。后人传其诗于整庵处。近一士夫来京,整庵公语相告曰:“向日得诗,和答以具,但欠推敲,未可寄去。”予曰:“此非欠推敲也,元老大臣,家食十年,未尝以书简通权贵,乃以一诗交罪人可乎?”此老可以为法。甲辰年六月十二日记。

  癸卯年二月,内马主政拯以事下狱。马十九岁发解广东,二十举进士,任工部主政,器度识见,人未易及。告予曰:“闻近士夫言,自古人主有本事者,惟秦皇、汉武两君而已。”予应之曰:“否。自古人主有本事者,惟尧、舜、文王而已。尧在位百年,万邦时雍,治极当乱之时,而子丹朱又不肖,尧乃寻一个舜,将天下分付与他,愈至于治。舜在位五十年,四方风动,亦治极当乱之时,其子商均亦不肖,舜乃寻一个禹,将天下分付与他,亦愈至于治。文王深仁厚泽,延周家之基业至八百年。尧、舜、文王以天自处,气运兴衰,不在于天而在我,所谓通其变,使民不倦,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者也,其本事何大哉!秦皇剪除六国,焚弃《诗》、《书》,扫灭先王之迹,而惟任一己之私,一夫作难,而七庙隳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。汉武承文、景之富庶,若委任贤俊,取法先王,则礼乐可兴,乃以多欲乱政,穷兵黩武,至于海内虚耗,几致颠覆,非有昭、宣继之,则汉之天下,未可知也。若二君之所为,适足以覆宗绝祀而已,乌在其所谓有本事哉!且使人主不法尧、舜、文王,而法秦皇、汉武,是启其杀伐之心,而欲以乱天下也,其所言谬妄亦甚矣。”马出狱数月,以病卒,予甚悼之。

  闲步圜中,井上日色惨淡,光景寂寥,下视井水,湛然清澈,因思“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”,为之戚然。

  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,朝发浚县,晚宿林清店。店主丑恶,买面食用醋,其人吝。从者曰:“此不过费铜钱一文。”其人应之曰:“虽与十文,吾亦不卖。”又欲买小米,次早作粥,其人亦固拒之。予闻,笑呼从者,止之曰:“再勿与语。”此数家之隙地,或有贤者无招客屋,而有屋者又非贤,因思昔人言尧、舜以天下让,而世上之匹夫争半钱之利,人品相去何啻九牛毛。《易》曰:“初六,童观,小人道也。”此市井之常度,其识见止此,无足怪也。

  大人以治安之时为危乱,小人以危乱之时为治安。皆此人也,有大人之向慕,有小人之向慕,有大人之识度,有小人之识度,有大人之作用,有小人之作用。此天地生物之不齐,教化之施固有要,而以宇宙间事为己责者,不可不慎也。乙巳年九月五日灯下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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