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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宗会圹志


  前乡进士泽望黄君圹志(癸卯)

  天启忠臣之家,其后人多有贤者,而两浙之黄魏为最著。魏忠节公三子:子敬死孝,子一、子闻文誉甚盛。忠端公五子,二人尚幼,不肖与晦木、泽望,其姓名亦落人口。当是时,考官之入棘围者,皆欲得此两家之后人出其门下。丙子,李映碧搜泽望而不得。己卯,陈卧子搜晦木而不得。不肖入南围则搜者在北,入北围则搜者在南,得之者仅子一耳。乃甲申之变,子一迟十日之死,怨家缘饰其事,悲哉!余兄弟二十年以来,家道丧失,风波震撼,虽为论者所甚惜,然读书谈道,穷岩冷屋,要复人间推排所不下,则嫣然相对于霜落猿啼之夕者,自信有不以彼而易此也。昔先公在诏狱冥眩之中,有老人屈指同难诸公而较之曰:“他日惟公最吉。”不敢以其言为诬也,今者无端夺吾泽望以去,始惝恍而疑于其言矣。

  泽望讳宗会,字之者。甬东陆文虎,以其穷经似先儒黄泽楚望也。生于宛陵之官舍,自幼倜倘不羁,先公谓此儿成就未定,但知其不逐牛马行队者。六岁时,沿河搠蟹为戏,有塾师谐之曰:“蟹精善搠蟹。”泽望以搠蟹之,杖跨之疾走而应曰:“龙子贯乘龙。”塾师缩颈异之。十六岁补博士弟子员,为博庵黎公所识拔。又三年丙子,乾所刘公以第一置之。明年岁试复第一,遂禀于二十人之一。又明年,许公平远提督学政,一时誉望所归,不敢以他人先泽望。及试题有脱误,许公特召郡县言其故,曰吾故欲首某而不可,奈何?发案,泽望入,许公谓之曰:“子有文名而疏略如此,将无恃才而轻读书乎?”泽望傲然了不陈逊,直对曰:“疏略则有之,书故无所不读也。”许公变色,而弟子员千余人皆惊,竟填二等,时许公之意,欲使其谢过而后高第之也。壬午,御史观风第一。

  甲申拔贡,未廷试而国变,是时泽望年二十七耳。而场屋坊社已历十余年之久,行辈视为老师名宿,方纵横指取,一旦敛而与农樵为伍,其中若有不适然者始,放之于酒,其所与为酒人者,又不过里胥田父,无所发其愤憾,于是小人者伪为问字求业,以示亲附。泽望亦遂临觞高谈,割臂痛哭,骤长其声价,盖不知坐受其愚弄也。亡何?两子同日死。壬寅遇火,庐舍荡然,妇随以瘵死,天又以意外困之。

  癸卯四月,予至语溪,泽望尚强饭如故,逾月,急信告危,余驰归视疾,已不可起,至八月初八日卒,距所生戊午,得年四十有六。

  泽望少无师,以余为师。余初读十三经,字比句栉,三礼之升降拜跪,宫室器服之微细,三传之同异,义例、氏族、时日之杂乱,钩稽考索,亦谓不遗余力,然终不及泽望之精。冥搜博览,天官、地志、金石算数、卦影、革轨、艺术、杂学,盖无勿与予同者。其诗初喜僻奥,余一变而之冷淡,泽望亦变其文,华藻错落,颇以王微、范晔为则,余谓此一种文,宁以音节不同六朝,便高抬其气骨耶?泽望不以为然,已亦日就刊落,而蹊径顿尽,此诗文之无勿同也。自濂洛至今日,儒者百十家,余与泽望皆能知其宗旨离合是非之故,而泽望忽折而入于佛。其初,遇学佛者,概而信之,凡吃菜合眼躲闪篱落之徒,便降心而与之交,及穿剥三藏,穷岁累月,稍稍出而观今之所谓宗师者,发露其败阙,亦遂牛毛茧丝,为其教之书数十万言。余于释氏之教,疑而信,信而疑,久之,知其于儒者愈深而愈不相似,乃为泽望反复之,盖十年而不契,终于不可同而止。然余赋性偏弱,迫以饥寒变故,不得遂其麋鹿之一往,屈曲从俗,姑且不免,深恨释氏根尘洗涤未净;而泽望负气好高,口含瓦石,畴人率尔,必欲突兀自异,亦自度不可与世接。

  乙酉以后,未尝一渡钱塘,山奥江村,枯槁憔悴,呼天抢地竟陨其身,是岂学佛者所宜有?然则泽望之学佛,将无愤憾之气无所于寄,其亦如屈原之于骚,孟郊之于诗,张旭之于书邪?故相宗性海即彼教中之端门者,尚且入而迷其向背,泽望乃能算沙搏空,其精也,乃其所谓愤憾之甚者邪?曾祖讳大绶。祖讳曰中,赠封皆太仆寺卿。

  父讳尊素,山东道监察御史,谥忠端。母姚氏,封淑人。娶梁氏。继刘氏,吾友瑞当之女。子在者一人,百□。女二人:长适冯官仪御史中丞留仙之孙也。次字邵某。

  卒之次月,附葬化安山赐地之左,距余姚城二十里。余尝谓孔子叹颜回好学,今也则亡,其学不仅指读书而言然,读书亦学中之一事。今之天下千百辈中,求一读书之人而不可得,闻其人有意于读书矣,未几类有物以败之,此无他,不好故也。泽望堕地来,书卷未尝一日去手。丙子场后,即为日记,所读之书,件系于每日之下,如督逋负,不中课不休,最其三十年中所未尽读者,独《道藏》耳。一日对客谈名山,举似其路径宫观,画地而尺寸之,客言君曾至耶,泽望失笑而起,盖皆得之书本者也。其所著书,《缩斋文集》若干卷,《缩斋日记》若干卷,《学御录》一卷,《瑜珈师地论注》若干卷,《成唯释论注》若干卷。若泽望者,以读书而言,亦可谓之好学也已,又不幸以愤憾损其天年,岂读书种子真欲绝于世乎?

  癸卯十二月十二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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