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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九 墓誌銘


  ▼抑齋先生夏君墓誌銘

  君諱集,字思成。曾祖諱昶,太常寺卿。祖諱鉞,承事郎。父諱景清,太學生。太常公以善書受知長陵,在內閣三十餘年,文雅風流,稱於當世。其子孫富貴,多綺紈之習。君生時,夏氏猶盛,其後中微,君獨守寒素,為諸生。兄弟有爭產訟,官訊其狀,判歸君。君曰:「兄弟以爭,而吾獨何忍饗之?」固辭不受。御史試高等,當補廩,忽遘疾,曰:「吾病不能事事,何可虛受學官廩米耶?」遂以病告使,其次補之。姊寡,撫教其甥盛化。化後成立,為縣學生,聚徒數百人,鄉里稱君之高誼。

  君屢試不第,即移疾不出,扁所居曰「抑抑齋」,學者稱為抑齋先生。君少以多病,遂精醫理,為人診治,不責其謝,貧者至遺以菜米,人以故多懷之。太常公賜墓至今百餘年,宰木森然,君率子弟歲時封植之,以無傾圮。

  有光祖母,承事之女,而君之姑也。世父及先人,與君為親中表兄弟。有光少為學生,猶及見其皆在學宮,相隨雁行逡逡然,可以見盛世長者之風。先人長君五年,皆以是年卒。悲夫!世愈囂競,而前輩遠矣。君卒,嘉靖壬戌正月庚子也,年七十有三。配王氏,應城縣知縣永之孫女,有慈儉之德。後君四年,八月丙子卒,年七十有八。以隆慶庚午十二月甲寅,葬祖塋之右。王孺人祔。子男三,紹貞、從吾、從昌,皆學生。女五。孫男七,孫女六。曾孫男三。族子禴狀君行事,而來請銘。銘曰:

  百里之縣,公卿代有。富貴而文,夏公最久。生是名家,尚有典刑。佩服儒者,誦法《六經》。於維夏公,帝錫之墳。陪以四世,稱其後昆。

  ▼王府君墓誌銘

  王氏,河南安陽人。元季有諱安貞者,知崑山州,始為崑山人。君諱可能,字體中。大父封永康知縣,諱詁。父雲南右布政使,諱秩,君其第四子也。雲南公兵備江西,搗華林、大帽諸山賊有功,寧王心憚之,深相結納。嘗呼公幼子人,抱置膝上,許以郡主妻之,公遜辭以免。其後邀君為宴,張樂陳百戲。君時年十五、六,美姿容,王欲得君婿甚。君佯為不喻其旨,謝歸,故不及於禍。人以是多君之識。

  公既歿,君以縣學生,遇例告入太學。忤御史,輒即棄去。乃益勤苦,持先人門戶,里舍時節慶弔往還,未嘗失禮。構屋婁江上,堂宇奕然,其纖嗇言治生者不及也。比更變故,日侵削,家凡五徙,而意氣自若。性好佳山水,歲載妻子入越,遊西湖。初,伯兄事生產,每咨君,必盡其計畫。其季遊間喜賓客,君常參與歡宴。於兩兄間皆得其心,而鶺鴒急難死喪之義尤備。平生不弇阿隨人,是非尤能容人之過。人有火其田廬者,吏收置法,竟為乞免。常語公居官時事,抵掌激昂,蓋其中有自負者。惜不用於世,無所見之。

  嘉靖四十二年七月壬辰卒,得年六十有七。娶金氏。子男六人:執玉,先卒;執璋、執璧,皆學生,金孺人出;執瓚、執瑁、執琮,諸姬出。執瓚先卒。女二人,適縣學生朱應望、陸尊道。孫男四,紹堯,紹舜、紹禹、紹文。孫女三人。以其年十二月癸酉,葬縣東南之蔡巷,金孺人祔。君既病,命其子屬其從子執禮曰:「吾見世之為銘誌者,率以美行飾其人,顧亦何當?而使死者長愧於地下!惟歸子文質,幾得其實。吾死,汝為狀,必請之銘,可無憾。」銘曰:

  維昔王公,仕宦有聲。秉憲揚、楚,實庀其兵。硩山流寇,辭婚逆王。天子嘉之,命殿於滇。功庸方載,不永其年。公實有子,而賞不延。負其才用,終死丘園。書此玄石,俟後之賢。

  ▼朱隱君墓誌銘

  君諱珽,字朝貴,蘇州嘉定人,世居守信鄉蒲華裏。考諱錦,祖考諱毓,曾祖考諱惠元。始姓趙氏,中冒陳氏,而贅於朱。趙湮微不可考,朱母之子繁衍,遂為朱氏,故里人皆稱為「橋內朱家」。

  君生而英邁,年八九歲,里中豪來過,衣服都甚,家具酒饌延之,盡敬。豪益倨。君瞋目直視,語祖母曰:「是人何為者也!」持杖罵且逐之。豪遽起出,曰:「健兒可畏也。」嘗以事謁龔尚書,應對慷慨。尚書曰:「惜子居田舍,若為士,作能吏矣。」忽一日,棄耒入郭中,問儒生學。弱冠,選為社師。吉月,令召諸社師試詩。君詩,令常獨稱善。代父徭之京師,道途所經,輒籍記。得《進士錄》,展不置,曰:「設吾有子,當使為此輩人。」時子用賓未生也。嘗以財推讓其弟,而性好賙恤人,遂至不能自給。日取古詩吟詠,怡然自適。晚得子,慈愛之尤至。性不能忍睚眥之怨,至老,乃益寬和,絕不與人較。寄傲草野間,不至城市者二十餘年。年幾七十,子用賓登鄉進士,主司第其文最高,學者傳誦之,卒償君所願雲。

  君配李氏,繼嚴氏、孫氏。子男二人,長即用賓,嚴氏出;友恭,尚幼。女三人,王頊、陸萱、吳中英,婿也。余與用賓數於京師相見,嘉靖四十一年,同自南宮下第還。君長餘先人一年,先人以四月謝世,而君以五月三日,實與用賓同此終天之痛。用賓以明年十月某日葬君於漕浜之原、蒲華塘之右,使其門人進士陳應台具狀,因同年進士秦霑、丁允亨來請銘。吾先人尚在殯,何忍為君銘,而義不可辭。銘曰:

  性婞直兮,不能□也。躬草萊兮,●墳典也。苦為義兮,自屯蹇也。有嗣人兮,能振搴也。逃閑野兮,老閉鍵也。惟命之逢,亦未顯也。在君之後,終獲戩也。吾為斯銘,石可篆也。(□韻書「{北兗}」字音「兗」。《說文》:柔皮革也。「●」,抄本作「好」。)

  ▼馮會東墓誌銘

  會東居崑山之安亭,好吟詩,往來吳淞江上。濱江有禪寺,會東時時獨坐古桂下,吟不輟,人多笑之。會東常以客授自給。一日,過上海陸文裕公,時五月,有朱橘垂顆。公忻然曰:「聞馮雪竹久矣,請為賦詩。」會東即口占,語逼唐人,公大稱賞之。雪竹者,會東別號也。會東性瀟灑,好遊觀山水,而力不能,有士人遊者,顧挾會東以為重。頗遊吳、越諸山及匡廬、武夷,至輒有詩以傳。久之,病目不出。文裕公子思禹,以江上別業贈會東,會東父子力耕其間。後日本寇掠,會東乃走上海城中,潘錄事為分宅居之。海邑士大夫,自文裕公所賞,固已奇會東,及是,爭迎延之。然會東以目病,辭不出。張都御史邀為社會,會東一造其門,謝之而已。秀州俗文雅愛士,自會稽楊廉夫、天台陶九成勝國時僑居,甚樂其風土。會東見重海邑,蓋其遺風也。

  嘉靖四十三年十二月某日卒,年七十有九。娶唐氏。子男六:蒨、遷、遂、逵、述、遜,今惟遷、遂存。女嫁黃良輔,亦前死。遷、遂皆有詩名。會東臨終,屬遷曰:「吾死,必乞歸君銘吾墓。」以余素與善,又余妻王孺人,與會東母兄弟也。遷使人之京師,因陸都事來請銘。蓋以某年月日葬某地,會東往時所自營壙也。銘曰:

  詩人之作,匪以詞豪。性靈所出,其道亦高。古之至人,全德葆真。蓬累而行,卷殼而處。必得其類,於是焉止。江水沄沄,有餘清芬。後或識之,會東之墳。

  ▼周孺亨墓誌銘

  昔孔子修明《六經》,及與門人問答《論語》之說,無非教人全其性命之理,以治其君臣、父子、兄弟、夫婦、朋友之際,是其所以為道也。孔子既沒,天下為道術者雜出,學者馳騖以趨世主之所好。孟子修其說以明於世,顧其流益浸淫而不可止,自人生服食器用,以至於經綸天下之業,無一出於道。蓋歷千有餘年,世與道離而為二。宋之君子,始以明道為己任,以至於今。其後出者相望,然非有名位,不足以為倡。既有名位以為倡,非獨其志義篤信之士從而和之,雖所謂榮祿之士、慕高名者,亦紛紛焉求入而附之矣。至要之於其久,倡者既沒,和者隨息,所謂慕高名者,澌然盡矣,唯獨其志義篤信之士久而不變也。若余友孺亨,豈非其人哉?

  莊渠魏先生,於正德、嘉靖之間,以明道為己任。是時,海內慕從者不少。後二十餘年,能自名其師者,幾於無人。孺亨篤信之如一日,不幸不用於世,世亦不知其人。其所以飭躬厲行,修其孝友忠信於家,至於沒身而已者,此所以為先生之徒者也。

  孺亨姓周氏,諱士淹,字孺亨,世為太倉人。父諱廣,南京刑部左侍郎。其上祖考,皆隱不仕,以刑部公追封如其官。孺亨嘉靖十六年舉於鄉,試禮部,輒不第。初,刑部公為御史,上書武宗,忤佞幸,再貶竹寨驛丞。孺亨年十三,隨居沅、湘間,已奮志於學。三年還,適先生退居星溪之上,遂從之遊,日端拱不妄發一語。或謂刑部公宜飭其子勿為道學,公曰:「天下大重任,令兒自負荷,君何以?」先生之學,始得之餘干胡敬齋,大要以主靜為功,葆合衝和,蓄極而發。嘗謂「上天之載,無聲無臭」,惟潛龍為近之。而與同時講道者,論終不相合。是時天下尤尊陽明,雖荊溪唐以德始事先生,後復向王氏學。惟孺亨稱其師說,終不變。

  余少為先生家婿,獲聞緒言,顧迷謬無所得,而先生晚年,屬望之意特惓惓焉。先生之沒,余獨於孺亨心師之。嘗質以所見,其不合者十二三。後讎定先生遺書,孺亨之指發為多。嘉靖四十一年,與孺亨同計偕北上。行過徐沛,至夷陵,孺亨病還,餘愴然有顧影無儔之歎。孺亨竟不及家而卒,是歲二月三日也。年五十有九。其弟士洵,以其明年九月九日,葬尉遲村刑部公之墓。夫人毛氏,先卒,孺亨請余為銘,未及葬。及是,以毛夫人祔。夫人無子,以弟士洵之子邦模為嗣。銘曰:

  道之窮也,世莫以庸。匪窮於其躬,其又奚恫。

  ▼曹子見墓志銘

  嘉靖四十一年春,予北上,過徐沛,遇子見。先後行二千里,至乾寧,阻冰,遂與子見乘肩輿陸行,歷武清之境。時同行者晉江許天琦、王同讚、張國謙,華亭張從律,皆被薦,獨予與子見落第。又三年,余亦登第,而子見已前死。天下士歲試南宮者,無慮數千人,而得者十不能一,而一時同行者六人,五人皆得而子見獨不幸,予甚悲之。信乎數之不可知也!子見之才,其於國家要為有用,而竟不能究,豈不可惜哉!

  子見諱世龍,松江上海人。元時有宣慰夢炎者,其後世次始可紀。而憲使時中、御史閔,相繼顯於國朝。父諱鼎,以貲授昭勇將軍某衛指揮使,徙居縣之琴村。有子三人,子見最少,九月而孤。為兒時,嘗以事謁縣令鄭君洛書,甚器之。事其所生母至孝,病,不解衣而寢。始子見孤時,賴伯兄鞠之,遂以父事伯兄。後兄有孫,因撫抱之如子,云:「吾以報兄德也。」然兄弟三人,同居三十餘年,皆無間言,人以為難。

  子見家澱山旁,田頗饒沃,故為里中大家。其後稍稍衰落,子見既得舉,遂舉餘業而振之,貲累千萬。子見治生以嗇,至於義所得為,如救災恤患,即無所愛。鄭令閩人,家為倭夷所殘,其子流寓松江。子見首割膏腴,以為鄭君祭田,且為縣人唱。其所為皆此類。先是,松江新建清浦縣,子見以清浦縣學生舉於鄉,其後縣廢,復為上海人。

  子見卒於嘉靖四十三年十一月某日,年四十有九。妻王氏。女子一人,適謝允誠。再娶王氏,生男子子一人,志尹。而志皋者,其所抱兄孫也。卒之又明年正月四日,葬於其居之西南新阡。銘曰:

  曹氏軒轅,快有邾邦。荊楚憑陵,而以後亡。爰自西都,錫壤平陽。沛譙之起,禪漢而皇。趙宋之世,代有侯王。迄於本朝,簪組輝煌。厥今有家,湖泖之旁。才惟子見,為國之良。以豐其業,不究其長。下藏永固,俟後之昌。

  ▼太學生周君墓誌銘

  君姓周氏,諱士淳,字孺初,世耕太倉司馬涇之上。曾大父諱海,大父諱文,俱皇贈刑部右侍郎。父諱廣,仕至通議大夫南京刑部右侍郎。通議公娶張淑人,家甚貧,常至乏絕。淑人夜燃燈火,紡績達旦以給食。嘗有客至,為買肉,盡以供客。君方孩抱,索之而啼。公食不下咽,含哺佯入,以哺君。張淑人蚤世,公會試北上,攜君以行。逆旅見者,莫不憐之。公得子最早,蓋年十六而生君,故與共貧苦之日為多。方公為御史言事,貶嶺海十餘年,君與繼母夏淑人留崑山。日闋無儲,外憂嚴父寄身蠻瘴,內顧慈闈菽水之養,艱難尤甚。及公位望通顯,終不改儒素之道。仲弟士淹,從莊渠先生遊,君時時往從之,聽其議論。自幼傳公《易》學,而於《詩》《書》《左氏》《戴記》,亦能旁涉。北遊太學,三年告歸。延同志之士,閉門諷誦而已。

  嘉靖二十二年九月十八日卒,年五十有四。配徐孺人,嫁時已不逮其姑,而事夏淑人孝謹。公嘗曰:「此吾共辛勤兒子婦也。」春秋已高,侍夏淑人,暑月重衣汗浹,執婦道甚恭,甘旨不先獻不食。夫亡時,諸孤方童丱,拊教之,皆成人。嘉靖三十五年十月十二日卒,年六十有三。子男二,邦柱、邦臬,皆弟子員。女三,嫁朱景濂、張鳳翼、鄭誌清。孫男三,女一。君之卒也,以時月不利,權厝以俟。至是,與徐孺人合祔新塘里侍郎之兆,在崑山尉遲村北,嘉靖三十六年二月初八日也。

  余嘗讀侍郎所上疏,當正德中,皇嗣未生,天子不禦椒寢,日在豹房。西方喇嘛僧以妖術眩惑,假子錢寧之徒,貴振天下。而山東群盜流劫中原,蔓延江、漢間。當是時,天下諰諰然有不測之憂,而升遐之日,內外清謐,卒以啟中興之治者,繄公等數十人能以直言昌於朝廷也。余晚獲與其子仲季交,得考論其世。至是閱君之家狀,推其平生艱難困苦之跡,所以貽其後者至矣。故論公卿家子弟如君者,庶幾不墮其世。銘曰:

  直哉周公,匡我武皇。之死靡悔,再斥窮荒。孰共其荼,宛宛公子。依然素風,厚祿止此。敝化奢麗,厥世何。告爾孫子,其貽孔多。

  ▼太學生葉君墓誌銘

  景泰、天順之間,有名臣曰葉文莊公,其事具國史。而其敦孝悌,厚風俗,以施於鄉者,昆山之父老類能言之。公之歿至於今且百年,縣人無不曰「文莊公」者。蓋邑之為公卿顯人多矣,久乃莫能知其子孫,而公門第無改,子孫不廢儒學,所傳圖書數千卷,猶閣藏之,部帙宛然,封裛如故,可以見公之所以貽於後世者。然非其子孫之賢,亦莫能然也。

  文莊公諱盛,官至吏部右侍郎,是生鄉進士諱晨。晨生衡州府同知諱夢淇。衡州先以公蔭入太學,選台州府通判,其後稍遷,卒於衡州,君之考也。君諱良材,字世德,為文莊公世嫡曾孫,而君母王氏,兵部右侍郎諱倬之女。君內外家皆貴顯,而雅尚儒素,少長學校中,與寒士遊處,略不見其有異。至讀書為文章,獨不肯後於人。提學御史張鼇山,以君名臣後,親至學為行冠禮,而字之曰世德。其後,御史光州盧煥校君文,以為不屬草,頃刻數千言,其辭漫衍無窮,而不出於律,尤賞異之。自是,他御史試必甲等。至大試,輒不得。蓋知名於黌序者垂三十年,始用歲貢計偕,進試於廷。分隸南太學,又不及選調以歿。人以是痛惜之。

  君為人至孝,以衡州君卒於官,不得親含殮,歲時祭享,倍切哀痛,而事王夫人謹甚。王夫人性嚴,君年逾四十,少有過誤,猶長跪。終夫人之世,無敢專行一事。視群從昆弟,恩若同生。而生平未嘗問其家之有無,時從知友飲酒,自放山水間,終日忻忻。自其少時,頗以自負,思一日馳騁於當世,以趾前美,竟以坎厓,亦無怨尤之色。故所與邑弟子偕為文者,無幾何時,皆至大官,君猶與其徒為文自若。間閣筆自語云:「吾生辛酉,與吾同月日生者,今為某官矣。」又曰:「吾家自高曾以來,鮮至中壽,今年歲侵尋,殆不能如吾志也已。」語已,則又與其徒相視而笑。蓋君意不能忘,然特用以為戲,亦終無所介於心。其天性夷曠類如此。

  卒於嘉靖三十二年八月十三日,年五十有三。娶周氏,刑部尚書康僖公諱倫之女,性婉順,不好侈靡。君每夜讀,孺人為女紅,常共一燈火,至徹曉。生子恭煥,方十五日,而卒於台州官舍,王夫人甚悲之。卒,時嘉靖二年二月初七日,年二十。繼娶沈氏,吳江人,父某,以貲雄於鄉里。事王夫人餘二十年,竭力孝道,家所不足,至脫簪珥以給,而躬自儉薄。嘗孕而不育,撫諸子若己出,而於妾媵皆能仁愛之,君亦數數稱其賢。卒,時嘉靖三十年四月十二日,年四十有四。男子子二人,長即恭煥,鄉進士;次恭穀,縣學弟子員。女子子一人,適諸有昱。孫男二人,儉封、儉圭。女三人。文莊公賜葬在湓瀆之原,去縣二里所,世世列葬,而君當以孫從王父。故周孺人先以其卒之明年十二月四日,葬在昭次。至是穿故穴,與兩孺人合焉,實嘉靖三十四年十二月日也。先期,恭煥、恭炌以友人俞允文所為狀,及君自著《周孺人狀》,來請銘。余故知君者,其可辭?銘曰:

  士不待於時耶?文莊公非遭時得位,何以稱於天下為名臣?士必待於時耶?佩玉鳴琚炫煌於一世者,何身歿而名湮?而後知彼有所恃者,雖困蹶而常伸。吁嗟乎,君不愧其志,歸從文莊公之居,以俟於後之人。

  ▼沈貞甫墓誌銘

  自予初識貞甫時,貞甫年甚少,讀書馬鞍山浮屠之偏。及予娶王氏,與貞甫之妻為兄弟,時時過內家相從也。予嘗入鄧尉山中,貞甫來共居,日遊虎山、西崦上下諸山,觀太湖七十二峰之勝。嘉靖二十年,予卜居安亭。安亭在吳淞江上,界昆山、嘉定之壤,沈氏世居於此。貞甫是以益親善,以文字往來無虛日。以予之窮於世,貞甫獨相信,雖一字之疑,必過予考訂,而卒以予之言為然。蓋予屏居江海之濱,二十年間,死喪憂患,顛倒狼狽,世人之所嗤笑,貞甫了不以人之說而有動於心,以與之上下。至於一時富貴翕嚇,眾所觀駭,而貞甫不予易也。嗟夫!士當不遇時,得人一言之善,不能忘於心,予何以得此於貞甫耶?此貞甫之沒,不能不為之慟也!

  貞甫為人伉厲,喜自修飾,介介自持,非其人,未嘗假以詞色。遇事,激昂僵仆無所避。尤好觀古書,必之名山及浮屠老子之宮。所至掃地焚香,圖書充幾。聞人有書,多方求之,手自抄寫,至數百卷。今世有科舉速化之學,皆以通經學古為迂,貞甫獨於書知好之如此,蓋方進於古而未已也。不幸而病,病已數年,而為書益勤。予甚畏其志,而憂其力之不繼,而竟以病死。悲夫!初,予在安亭,無事每過其精廬,啜茗論文,或至竟日。及貞甫沒,而予復往,又經兵燹之後,獨徘徊無所之,益使人有荒江寂寞之歎矣!

  貞甫諱果,字貞甫。娶王氏,無子,養女一人。有弟曰善繼、善述。其卒以嘉靖三十四年七月日,年四十有二。即以是年某月日,葬於某原之先塋。可悲也已!銘曰:

  天乎命乎,不可知。其志之勤,而止於斯。

  ▼陸允清墓誌銘

  余初未識允清。前年,允清客授吾里,始見之。而余性少出,不能數至其館,獨允清之門人丁允亨,時時邀予過其家,迎允清與共飲。一日,允清忽來見別去,遂還太倉。余方有中秋泛海之行,舟過其城下,欲訪之不果。不數日還,則允清逝矣。悲夫,余不獲與允清友也。

  天下之學者,莫不守國家之令式,以求科舉。然行之已二百年,人益巧而法益弊,相與剽剝竊攘,以壞爛熟軟之詞為工,而《六經》聖人之言,直土梗矣。允清之於經,蓋學之而求其解,於中有所不能自得,雖河洛、考亭之說,輒奮起而與之爭,可謂能求得於其心者矣。至於當世之務,皆通解而言之,悉有條理。由此言之,使允清獲用,其有所施,豈遂同於今之人哉?以允清之不遇,孰謂科舉之能得士也?江南人多延允清為師,允清獨以師道自居,雖其門人有貴者,不肯少降其禮。流俗之人以為異,而允清行之自若,人尤以此重之。少貧,奉二親,與其世母女兄,恩義甚篤。日闋無儲,未嘗不怡然也。性剛介,而亦無矯亢之行,故所至人皆愛敬。死之日,無不垂涕。

  初,允清一日與余燕會,慨然曰:「昔許靖有高名,蜀先主不欲用之,法正以為靖浮稱播海內,君若不禮此人,天下將以為君不好士。先主卒用靖為司徒。」允清意謂時不能興貴名士,而競隆利勢也。余謂丈夫得志則龍蛇,不得志則蚯蚓,當伏藏閉涸之日,而覬有顯揚拔擢之榮,必無幸矣。「君子遁世,不見知而不悔」,可也。允清深以余言為然。

  允清名寰,居海虞之橫涇,後徙雙鳳,又徙沙頭,皆故海虞境,今為太倉州人。而允清又自言,其先世居尹山,尹山在吳江縣。允清卒年五十有一。娶劉氏,有二女,長適楊道立,其幼未許聘。所著文集若干卷,《經書解》若干卷,《老子》《莊子》《參同契注》各一卷。卒之後百有十一日,葬於某山,實嘉靖三十九年某月日。允亨治師喪,恤其家,復為之請銘。銘曰:

  千尋干雲匠石睨,幽蘭無人含芳麗。順化而往寧為沴,其志之存奚用世?弟子徵詞勒玄碣。

  ▼周君墓誌銘

  君以嘉靖某年月日卒。先是,其子詩試禮部,下第還。會大司成奏言:監學法久壞,天下士雲會京師,一旦不為有司所錄,往往去居家自便,六館幾空,非所以為太平之觀。乞下所在長吏,敦遣至京,修舍法以幾化成之效。有不如詔者,罪之。制曰可。於是詩在南雍,間歲不歸,不見君之歿。君歿又不以疾,可痛也。

  君之配,先十年卒,詩與其弟諫、訓、謨,啟攢,與君合葬於縣郭外小虞浦之原,請銘於余,泣且言曰:「先人少遭閔凶,孤露無依,寄於吾外家。與先妣誓志自立,從里師學,無所成。為農賈,又不能就。已而入縣書獄。詩時為童子,縣令見其文而愛之,以是待吾先人不與他從事比。然其教子,不為一切,優遊而已。先妣獨嚴迫,不少假貸。嘗曰:吾為生良苦,汝宜自勉。吾見某某皆以貧賤發跡,汝能自立,無忘吾言!先妣尋卒。先人井臼之事,身自為之,前此不問也。蓋不欲使兒輩與聞,懼用誌之分。詩所與遊者,年皆與先人若。先人益和光如己友。蓋遊吾父子間者,歡然無間也。念吾祖之蚤歿,每祭,輒潸然淚下,歎處世之難,不敢少自宴逸。比詩獲舉於鄉,始用自適。而詩方卒業太學,待試於禮部,幾斗升之祿,而天之降割,遂至於此!自念家故微,先君、先妣勤一生之力,俾有田廬,使詩兄弟得專志於學。視前世以孤童自奮者,不及詩遠矣。而不一日養,尤可痛也。願夫子賜之銘。」按其友沈孝狀,詩語良然。

  君諱寰,字民服,年四十有九。孺人姓金氏,年三十有八。葬以甲子正月日也。嗚呼,人子之痛,何有窮乎?余聞君為從事時,巡撫都御史嘗捕人,誤以同姓名繫南京司寇獄,論死。其父老矣,且無子,訴於縣。君為言縣令,即日上狀,白其冤,取其人還。其所全活類是。稽之於古,後當有興者。是為銘。

  ▼李君墓誌銘

  鄉進士李憲卿之父曰李君,諱玉,字廷珮。祖某,父某,母某氏,世耕崑之羅巷村。君始入城中,為杜氏婿。學書不就,為縣掾。亡何,又謝去。見其子修然玉立,聰明異倫,撫而歎曰:「吾數十年謀所以為吾業者而不得,吾家良田,其在此也!吾耕之種之,而食其實矣。」於是日令與邑中賢俊遊,所以優給之者良至,不令纖毫經憲卿心。嘗家困於輸役,君力為營構。人見憲卿衣必潔,食必腆,經書史必備具,以為其饒裕得自寬。不知其實不紓,雖憲卿亦莫知也。嘉靖甲午,憲卿中鄉貢高等,明年而君以病卒。

  歸有光曰:世俗競騖於其所欲得,而日強其力所不能。其可以得為者,漫焉而無省,敝敝於一生之勤,心疲業廢,趨死而後已,亦可悲矣。李君,淳厚人也,視夫鷙疾以趨利,萬不及一。而能量其所不能而遽止,挾其所能而專以無怠,而卒有以享其成。人謂李君之受數畸薄,幾及於顯融,而委去之。予之論則不然。李君之壽,靳於五十。假令憲卿不第,其寧以無死!今及有以見之,茲乃所以食其勤子之報也。

  君生於成化丙午,其葬也,以卒之年某月日。子即憲卿。孫男女各二人。銘曰:

  朱瀝之丘君所止,委祉於後即其身,孰生與死?

  ▼居君墓誌銘

  吳學生居鼎重,以嘉靖二十六年六月十三日,喪其先府君。明年四月初二日,嫡母柴孺人亦卒。皆權厝於崑山朱地村。至是,其生母陳氏卒。而二女又相繼以夭。鼎重妻顧氏,復以嘉靖三十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前死。鼎重乃卜地於三十保鱗字圩之原,葬其父、母、妻,以二殤祔,禮也。蓋期月之間遭三喪,與改葬者凡六,青車相屬,道旁觀者,莫不歎息淚下,曰:「若居氏之死者如是,而世猶多人,何也?抑世人之擾擾,而君獨可以死耶?」

  君諱懋,字士勉,其先吳邑人。祖諱某。父諱某,生四子,君最少,故里人皆以行次呼之。為舉子,不就。居田野,飲酒放浪以自娛。為人性剛,於世少可。嘗以事忤太守王儀,儀使兩人舉以撲,幾死,而辭氣終不撓。初無子,已而鼎重稍長,遣從師問學。君亦折節求賢士與之遊,禮意曲至,嘗望得其一言以教之。鼎重為文見許可,即喜,甚於華袞之榮。攜其子赴試,所至陽羨、海虞奇勝之處,往往與故人相遇,邀呼飲酒。及御史考校日,晨起夜寢,候伺如諸生。鼎重試失意,歎叱累日。

  蓋鼎重能自立矣,而君竟以死。得年五十有七。柴孺人祖,贈應天府尹,諱晟。父諱奎,從父奇、大,皆舉進士。奇官黃門,累遷至京兆,居九卿間。家世赫奕,孺人獨守貧素,撫鼎重如己子,視其妾如弟。鼎重婦髮始覆額,入門,愛之如女也。而妾婦亦事之謹,門內雍和,人以為難。卒時年六十有一。陳氏年五十有六。其葬,以嘉靖三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。銘曰:

  吁嗟居君,知為儒之難也。綺紈之習,傲以安也。玩琦之辨,讒以讙也。夫婦慕賢,志獨專也。不食其報,付諸天也。

  ▼詹仰之墓誌銘

  仰之姓詹氏,諱高,年二十餘,自休寧來客於崑山。客四十餘年,年六十二而卒。夫仰之所事者機利也,其於文章,非能學而知之也。顧生平好之,甚於知之者,至忘其所事,迨於死而後已。世之論者,必知之而後能好,而仰之之好甚乎知,豈其出於性然耶?為賈與為學者,異趨也。今為學者,其好則賈而已矣。而為賈者獨為學者之好,豈不異哉!

  初,仰之從予友吳秀甫遊。秀甫死數年矣。仰之且死之歲,亟來見予。予與之談秀甫之為人,恍然如生,相與為淚下。然其意欲有所求者,而不言也。一日,仰之沐浴整衣冠,召其所與厚者,與之訣。料檢其篋中文字數十卷,付其子,遂卒。予悲仰之之志,會其子岩秀、昆秀以其喪歸休寧,問其葬,曰某年月日某原也。因與之銘曰:

  詹氏出於詹侯,其後有詹父、詹嘉、詹何、詹尹,而唐宋間有奉忠公五大將軍,以忠勇秩於祀典。今為休寧五城之詹,然近世貴顯者蓋少也。雖然,賢如仰之也,而予為之銘,夫亦烏用貴顯者耶?

  ▼朱肖卿墓誌銘

  君世家安亭鎮,其地於崑山、嘉定兩屬,故君為嘉定人,亦為昆山人。安亭有二沈氏,昔時有沈元壽者,慕宋柳耆卿之為人,撰歌曲,教僮奴為俳優,以此稱於邑人,即君之族。君之考曰朱翁,朱氏之外孫也。君以故亦冒姓名曰朱傳,而字肖卿。

  始,朱翁好俠,見惡人必摧困之,而右助其良者。里中人莫敢忤朱翁。朱翁老而無子,年六十餘矣,連舉君昆弟三人,君其仲也。翁初自傷,已得子,則喜甚。三兒髮稍長,日挾以出,走馬射雕村落中,蓋自誇說其有子也。然翁竟及其子之成人以卒。

  君貌頎然,黑而髯,任氣役人,欲學其父,然不如其父時。其父時,安亭號為富庶,正德以來,戶口日耗,田荒不治,故家僅有存者。君以大戶,奔走兩縣,無寧居,故雖強力莫能振。君卒於嘉靖十九年月日,年五十有二。娶陳氏,男子子三人:果、善繼、善述。復沈氏。女子子二人,適某、某。沈果以是年月日葬某原。果讀書好古,其妻宋太師王文正公之二十二世孫,予妻之妹也。予是以往來安亭,而嘗與果遊。於其葬也,為之銘。銘曰:

  維崑東境,昔稱繁盛。吏失其政,人以疲命。小大倀倀,奔走四迸。君於其間,二目炯然。怒氣填填,欲奮而顛。吁!奈何乎天!

  ▼歸府君墓誌銘

  府君姓歸氏,諱椿,字天秀。大父諱仁。父諱祚。母徐氏。嘉靖十五年正月初八日卒,年七十一。娶曹氏,父諱永太,母高氏,嘉靖十年三月十九日卒,年六十八。子男三:雷、霆、電。女一,適錢操。孫男五:諫,縣學生;謨、訓,皆國學生;讓,幼。女三。曾孫男六。以嘉靖二十六年十二月庚申日,合葬於馬涇實濆涇。

  按歸氏出春秋胡子,後滅於楚。其子孫在吳,世為吳中著姓。至唐宣公,仍世貴顯,封爵官序,具載唐史。宋湖州判官罕仁,居太倉,其別子居常熟之白茆。居白茆已數世矣,由湖州而下,差以昭穆。府君,我曾大父城武公兄弟行也。

  府君初為農,已乃延禮師儒,教訓諸孫,彬彬向文學矣。府君少時亦嘗學書,後棄之,夫婦晨夜力作。白茆在江海之堧,高仰瘠鹵,浦水時浚時淤,無善田。府君相水遠近,通溪置閘,用以灌溉。其始居民鮮少,茅舍歷落,數家而已。府君長身古貌,為人倜儻好施舍,田又日墾,人稍稍就居之,遂為廬舍市肆如邑居。晚年,諸子悉用其法。其治數千畝如數十畝,役屬百人如數人。吳中多利水田,府君家獨以旱田。諸富室爭逐肥美,府君選取其磽者,曰:「顧吾力可不可,田無不可耕者。」人以此服府君之精。

  蓋古之王者之於田功勤矣,下至保介、田畯、遂師、遂大夫、縣正、里宰、司稼,設官用人,如是悉也。漢「二千石遣令、長、三老、力田及里父老善田者,受田器,學耕種養苗狀」。時趙過、蔡癸之徒,皆以好農為大官。今天下田,獨江南治耳。中原數千里,三代畎澮之跡,未有復也。議者又欲放前元海口萬戶之法,治京師瀕海萑葦之田,以省漕壯國本。茲事行之實便,而久不行,豈不以任事者難其人耶?或往往歎事功之不立,謂世無其人,若府君,豈非世之所須也?銘曰:

  昔在顓頊,曰惟我祖。綿綿汝潁,蹙於荊楚。迄唐而昌,鳴玉接武。湖州來東,海魚為伍。亦有別子,居白茆浦。曠然江海,寂無煙火。孰生聚之?府君之撫。府君頎頎,才無不可。實鹵畝之,終古瀉鹵。黍稷薿薿,有萬斯畝。曷不虎符,藏於茲土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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