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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有光墓志铭


  明太仆寺寺丞归公墓志铭(王锡爵)

  万历乙亥,熙甫先生葬于昆山东南门之内。其子子骏,求予志其墓,而未暇为也。后或数岁一见,或一岁数见,必以为请。继以涕泣,不懈益勤。嗟乎,子骏岂虑千百世之后,无复知熙甫者乎!夫千百世之后必有知熙甫者,然必以熙甫之书,而不以予之志否也。既深悲其意,乃为序而铭之。

  归氏之先,出于高阳。重黎之后,封于韩墟,是为胡子。国绝于夏、商之际,武王克商,复为子国。其后散居吴、越者为归氏。自汉以后无闻焉。唐天宝中,有崇敬者,多识典礼,议辟雝之制,及天子谒先圣,当东面,如武王受丹书师尚父者也。封余姚郡公,谥曰宣。宣公之子登,封长洲县男。登子融,封晋陵郡公,谥曰宪。其后五世,皆以进士为大官。至十四世,曰罕仁,宋咸享间为湖州判官。子道隆,居太仓之项脊泾。其孙德甫,为河南廉访使。廉访之孙度,当洪武初,避难于夜郎、邛、笮之间,几死,数有神人护之。归而复居昆山之外隍。叉二世,为承事郎璇。璇生城武令凤,凤生绅,绅生正,皆县学生。正赠文林郎长兴知县,配周氏,赠孺人。先生之考妣也。

  先生在孕时,家数见祯瑞,有虹起于庭,其光属天,故名先生有光。熙甫,其字也。熙甫眉目秀朗,明悟绝人。九岁,能成文章,无童子之好。弱冠尽通六经、三史、八大家之文,及濂、洛、关、闽之说。邑有吴纯甫先生,见熙甫所为文,大惊,以为当世士无及此者。繇是名动四方。以选贡入南太学。岁庚子,茶陵张文毅公考士,得其文,谓为贾、董再生,将置第一,而疑太学多他省人,更置第二,然自喜得一国土。其后八上春官,不第。盖天下方相率为浮游泛滥之词,靡靡同风,而熙甫深探古人之微言奥旨,发为义理之文,洸洋自恣,小儒不能识也。

  于是读书谈道于嘉定之安亭江上,四方来学者常数十百人。熙甫不时出,或从其子质问所疑。岁乙丑,四明余文敏公当分试礼闱,予为言熙甫之文意度波澜所以然者。后余公得其文,示同事,无不叹服。既见熙甫姓名,相贺得人。主试者新郑高公,喜而言曰:“此茶陵张公所取以冠南国者,今得之,有以谢天下士矣。”廷试,入三甲,选为湖州长兴县令。

  长兴在湖山间,多盗而好讼。熙甫平生之论,谓为天子牧养小民,宜求所疾痛,不当过自严重,赫赫若神,令闾阎之意不得自通。故听讼时,引儿童妇女与吴语,务得其情,事有可解者,立解之,不数数具狱。出死囚数十人,旁县盗发而无故株连者,为洗涤复百人。有重囚,母死当葬,熙甫纵之归,治葬事毕,还就狱。有劝之逸去者,囚不忍相负也。然宿贼四五十家,窟宅联络,依山岙中,数名捕之,不能得。熙甫率吏士掩之,贼蠭起格斗,矢石满前,熙甫目不为瞬,竟服其辜。大户鱼肉小民者,按问无所纵舍。尝梦两人头飞来啮臂,若有所诉。明日,有提两人头,自言奴通其妾,辄渐以闻。熙甫令罢去,潜踪迹之,实欲纳奴妾耳,遂论如法。

  先生自以负海内之望,明习古今成败,即令召公、毕公为方岳,必且参与谋议,不令北面受事而已。故尝直行其意。县有勾军之令,每阙一人,自国初赤籍所注,一户或数百人,及邻保里甲,人人诣县对簿。熙甫不忍骚动百家,尝寝其事,大吏弗善也。又长兴多田之家,往往花分细户,而贫户顾充里甲。熙甫心知不可,乃取大户所分子户为里甲,因以充粮长。小民安居自如,而豪宗多怨之。有蜚语闻,将中以考功法。公卿大臣多知熙甫者,得通判顺德。具疏乞致仕,辇下诸公不为上。

  熙甫至顺德,为土室蓬户,读书其中,不类居官者。庚午入贺,太仆寺留熙甫纂修寺志。以熙甫判顺德,所掌者马政也。会新郑高公、内江赵公,皆平生爱慕先生,时相次入政府,遂引先生为南京太仆寺寺丞。而维扬李公,复留先生掌制敕,修世庙实录。盖先生晚而登第,谓当在天子左右,备顾问,而栖栖郡县,重致人言,意壹郁不自得。已而列于文学侍从之间,旦夕且致大用,又阁中藏书,多世所未见,方欲遍观以尽作者之变;亡何,不起矣。天下士闻者,莫不悲之。

  先生于书无所不通,然其大指,必取衷六经。而好太史公书,所为抒写怀抱之文,温润典丽,如清庙之瑟,一唱三叹,无意于感人,而欢愉惨恻之思,溢于言语之外,嗟叹之,淫佚之,自不能已已。至于高文大册,铺张帝王之略,表章圣贤之道,若河图、大训,陈于玉几,和弓垂矢,并列珪璋黼黻之间,郑、卫之音,蛮夷之舞,自无所容。呜呼!可谓大雅不群者矣。然先生不独以文章名世,而其操行高洁,多人所难及者,余益为之叹慕云。

  先生生于正德元年,卒于隆庆五年,享年六十有六。元配魏氏,继配王氏,皆从先生之兆。再继费氏,别葬。有子六人,详具于状。铭曰:

  秦汉以来,作者百家。譬诸草木,大小毕华。
  或春以荣,或秋以葩。时则为之,匪前是夸。
  先生之文,六经为质。非似其貌,神理斯述。
  微言永叹,皆谐吕律。匪笾匪簋,烝肴有飶。
  造次之间,周旋必儒。大雅未亡,请观其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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