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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卷 陈御史巧勘金钗钿(1)


  世事番腾似转轮,眼前凶吉未为真。
  请看久久分明应,天道何曾负善人?

  闻得老郎们相传的说话,不记得何州甚县,单说有一人,姓金,名孝,年长未娶。家中只有老母,自家卖油为生。一日挑了油担出门,中途因里急,走上茅厕大解。拾得一个布裹肚,内有一包银子,约莫有三十两。金孝不胜欢喜,便转担回家,对老娘说道:“我今日造化,拾得许多银子。”老娘看见,到吃了一惊,道:“你莫非做下歹事偷来的么?”金孝道:“我几曾偷惯了别人的东西?却恁般说!早是邻舍不曾听得哩。这裹肚,其实不知什么人遗失在茅坑傍边,喜得我先看见了,拾取回来。我们做穷经纪的人,容易得这主大财?明日烧个利市,把来做贩油的本钱,不强似赊别人的油卖?”

  老娘道:“我儿,常言道:贫富皆由命。你若命该享用,不生在挑油担的人家来了。依我看来,这银子虽非是你设心谋得来的,也不是你辛苦挣来的。只怕无功受禄,反受其殃。这银子,不知是本地人的,远方客人的?又不知是自家的,或是借贷来的?一时间失脱了,抓寻不见,这一场烦恼非小,连性命都失图了,也不可知。曾闻古人裴度还带积德,你今日原到拾银之处,看有甚人来寻,便引来还他原物,也是一番阴德,皇天必不负你。”

  金孝是个本分的人,被老娘教训了一场,连声应道:“说得是,说得是!”

  放下银包裹肚,跑到那茅厕边去。只见闹嚷嚷的一丛人围着一个汉子,那汉子气忿忿的叫天叫地。金孝上前问其缘故。原来那汉子是他方客人,因登东,解脱了裹肚,失了银子,找寻不见。只道卸下茅坑,唤几个泼皮来,正要下去淘摸。街上人都拥着闲看。金孝便问客人道:“你银子有多少?”客人胡乱应到:“有四五十两。”金孝老实,便道:“可有个白布裹肚么?”

  客人一把扯住金孝,道:“正是,正是!是你拾着?还了我,情愿出赏钱。”众人中有快嘴的便道:“依着道理,平半分也是该的。”金孝道:“真个是我拾得,放在家里,你只随我去便有。”众人都想道:“拾得钱财,巴不得瞒过了人。那曾见这个人到去寻主儿还他?也是异事。”金孝和客人动身时,这伙人一哄都跟了去。

  金孝到了家中,双手儿捧出裹肚,交还客人。客人检出银包看时,晓得原物不动。只怕金孝要他出赏钱,又怕众人乔主张他平分,反使欺心,赖着金孝,道:“我的银子,原说有四五十两,如今只剩得这些,你匿过一半了,可将来还我!”

  金孝道:“我才拾得回来,就被老娘偪我出门,寻访原主还他,何曾动你分毫?”

  那客人赖定短少了他的银两。金孝负屈忿恨,一个头肘子撞去,那客人力大,把金孝一把头发提起,像只小鸡一般,放番在地,捻着拳头便要打。引得金孝七十岁的老娘,也奔出门前叫屈。众人都有些不平,似杀阵般嚷将起来。恰好县尹相公在这街上过去,听得喧嚷,歇了轿,分付做公的拿来审问。众人怕事的,四散走开去了;也有几个大胆的,站在傍边看县尹相公怎生断这公事。

  却说做公的将客人和金孝母子拿到县尹面前,当街跪下,各诉其情。一边道:“他拾了小人的银子,藏过一半不还。”一边道:“小人听了母亲言语,好意还他,他反来图赖小人。”县尹问众人:“谁做证见?”众人都上前禀道:“那客人脱了银子,正在茅厕抓寻不着,却是金孝自走来承认了,引他回去还他。这是小人们众目共睹。只银子数目多少,小人不知。”县令道:“你两下不须争嚷,我自有道理。”教做公的带那一干人到县来。

  县尹升堂,众人跪在下面。县尹教取裹肚和银子上来,分付库吏,把银子兑准回复。库吏复道:“有三十两。”县主又问客人道:“你银子是许多?”客人道:“五十两。”县主道:“你看见他拾取的,还是他自家承认的?”客人道:“实是他亲口承认的。”县主道:“他若是要赖你的银子,何不全包都拿了?却止藏一半,又自家招认出来?他不招认,你如何晓得?可见他没有赖银之情了。你失的银子是五十两,他拾的是三十两,这银子不是你的,必然另一个人失落的。”客人道:“这银子实是小人的,小人情愿只领这三十两去罢。”县尹道:“数目不同,如何冒认得去?这银两合断与金孝领去,奉养母亲;你的五十两,自去抓寻。”金孝得了银子,千恩万谢的扶着老娘去了。那客人已经官断,如何敢争?只得含羞噙泪而去。众人无不称快。

  这叫做欲图他人,翻失自己。自己羞惭,他人欢喜。

  看官,今日听我说“金钗钿”这桩奇事:有老婆的翻没了老婆,没老婆的翻得了老婆。只如金孝和客人两个:图银子的翻失了银子,不要银子的翻得了银子。

  事迹虽异,天理则同。

  却说江西赣州府石城县,有个鲁廉宪,一生为官清介,并不要钱,人都称为“鲁白水”。那鲁廉宪与同县顾佥事累世通家。鲁家一子,双名学曾;顾家一女,小名阿秀;两下面约为婚,来往间亲家相呼,非止一日。因鲁奶奶病故,廉宪携着孩儿在于任所,一向迁延,不曾行得大礼。谁知廉宪在任,一病身亡。学曾扶柩回家,守制三年,家事愈加消乏,止存下几间破房子,连口食都不周了。

  顾佥事见女婿穷得不像样,遂有悔亲之意,与夫人孟氏商议道:“鲁家一贫如洗,眼见得六礼难备,婚娶无期。不若别求良姻,庶不误女儿终身之托。”孟夫人道:“鲁家虽然穷了,从幼许下的亲身,将何辞以绝之?”顾佥事道:“如今只差人去说男长女大,催他行礼。两边都是宦家,各有体面,说不得‘没有’两个字,也要出得他的门,入的我的户。那穷鬼自知无力,必然情愿退亲。我就要了他休书,却不一刀两断?”孟夫人道:“我家阿秀性子有些古怪,只怕他到不肯。”

  顾佥事道:“在家从父,这也由不得他,你只慢慢的劝他便了。”

  当下孟夫人走到女儿房中,说知此情。阿秀道:“妇人之义,从一而终;婚姻论财,夷虏之道。爹爹如此欺贫重富,全没人伦,决难从命。”孟夫人道:“如今爹去催鲁家行礼,他若行不起礼,倒愿退亲,你只索罢休。”阿秀道:“说那里话!若鲁家贫不能聘,孩儿情愿守志终身,决不改适。当初钱玉莲投江全节,留名万古,爹爹若是见逼,孩儿就拚却一命,亦有何难!”孟夫人见女执性,又苦他,又怜他,心生一计:除非瞒过佥事,密地唤鲁公子来,助他些东西,教他作速行聘,方成其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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