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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卷 小水湾天狐诒书(4)


  王臣沉思凝想半日,忽想到假王福左眼是瞎的,恍然而悟,乃道:“是了!是了!原来却是这孽畜变来弄我。”王妈妈急问是甚东西。王臣乃将樊川打狐得书,客店变人诒骗,和夜间打门之事说出。又道:“当时我只道这孽畜不过变人来骗此书,到不提防他有凭般贼智。”众人闻言,尽皆摇首咋舌道:“这妖狐却也奸狡利害哩!隔着几多路,却会仿着字迹人形,把两边人都弄得如耍戏一般。早知如此,把那书还了他去也罢!”王臣道:“叵耐这孽畜无礼!如今越发不该还他了!若再缠帐,把那祸种头一火而焚之。”

  于氏道:“事已如此,莫要闲讲了,且商量正务。如今住在这里,不上不下,还是怎生计较?”王臣道:“京中产业俱已卖尽,去也没个着落,况兼路途又远,不如且归江东。”王妈妈道:“江东田宅也一毫无存,却住在何处?”王臣道:“权赁一所住下,再作区处。”

  当下拨转船头,原望江东而回。那些家人起初像火一般热,到此时化做冰一般冷,犹如断线偶戏,手足掸软,连话都无了。正是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。到了杭州,王臣同家人先上岸,在旧居左近赁了一所房屋,制办日用家伙,各色停当,然后发起行李,迎母妻进屋。计点囊橐,十无其半,又恼又气,门也不出,在家纳闷。

  这些邻家见王妈妈去而复回,齐来询问。王臣道知其详,众人俱以为异事,互相传说,遂嚷遍了半个杭城。

  一日,王臣在堂中,督率家人收拾,只见外边一人走将入来,威仪济楚,服饰整齐。怎见得?但见:

  头戴一顶黑纱唐巾,身穿一领绿罗道袍,碧玉环正缀巾边,紫丝绦横围袍上,袜似两堆白雪,舄如二朵红云。堂堂相貌,生成出世之姿;落落襟怀,养就凌云之气。若非天上神仙,定是人间官宰。

  那人走入堂中,王臣仔细看时,不是别人,正是同胞兄弟王宰。当下王宰向前作揖道:“大哥别来无恙?”王臣还了个礼,乃道:“贤弟,亏你寻到这里!”王宰道:“兄弟到京回旧居时,见已化为白地。只道罹于兵火,甚是悲痛。即去访问亲故,方知合家向已避难江东。近日大哥至京,整理旧业,因得母亲凶问,刚始离京。兄弟闻了这信,遂星夜赶来。适才访到旧居,邻家说新迁于此,母亲却也无恙,故此又到舟中换了衣服才来。母亲如今在那里?为何反迁这等破屋里边?”王臣道:“一言难尽!待见过了母亲,与你细说。”引入后边,早有家人报知。

  王妈妈闻次子归家,好生欢喜,即忙出来,恰好遇见,王宰倒身下拜,拜毕起身。王妈妈道:“儿!我日夜挂心,一向好么?”王宰道:“多谢母亲记念。待儿见过了嫂嫂,少停细细说与母亲知道。”当下王臣浑家并一家婢仆,都来见过。王宰扯王臣住外就走,王妈妈也随出来,至堂中坐下。问道:“大哥,你且先说,因甚弄得恁般模样?”王臣乃将樊川打狐起,直至两边掇赚,变卖产业,前后事细说一遍。

  王宰听了说:“元来有这个缘故,以致如此!这却是你自取,非干野狐之罪。那狐自在林中看书,你是官道行路,两不妨碍,如何却去打他,又夺其书?及至客店中,他忍着疼痛,来赚你书,想是万不得已而然。你不还他罢了,怎地又起恶念,拔剑斩逐?及至夜间好言苦求,你又执意不肯。况且不识这字,终于无用,要他则甚!今反吃他捉弄得这般光景,都是自取其祸。”王妈妈道:“我也是这般说。要他何用,如今反受其累!”

  王臣被兄弟数落一番,嘿然不语,心中好不耐烦。王宰道:“这书有几多大?还是什么字体?”王臣道:“薄薄的一册,也不知是什么字体,一字也识不出。”

  王宰道:“你且把我看看。”王妈妈从旁衬道:“正是!你去把来与兄弟看看,或者识得这字也不可知。”王宰道:“这字料也难识,只当眼见希奇物罢了。”

  当时王臣向里边取出,到堂中,递与王宰。王宰接过手,从前直揭至后,看了一看,乃道:“这字果然稀见!”便立起身,走在堂中,向王臣道:“前日王留儿便是我。今天天书已还,不来缠你了,请放心!”一头说,一头往外就奔。王臣大怒,急赶上前,大喝道:“孽畜大胆,那里走!”一把扯住衣裳,走的势发,扯的力猛,只听得聒喇一响,扯下一幅衣裳。那妖狐索性把身一抖,卸下衣服,见出本相,向门外乱跑,风团也似去了。王臣同家人一齐赶到街上,四顾观看,并无踪影。

  王臣一来被他破荡了人家,二来又被他数落这场,三来不忿得这书,咬牙切齿,东张西望寻觅。只见一个瞎道人,站在对面檐下。王臣问道:“可见一个野狐从那里去了?”瞎道人把手指道:“向东边去了。”王臣同家人急望东而赶。行不上五六家门面,背后瞎道人叫道:“王臣,前日王福便是我,令弟也在这里。”众人闻得,复转身来。

  两个野狐执着书儿在前戏跃,众人奋勇前来追捕。二狐放下四蹄,飞也似去了。王臣刚奔到自己门首,王妈妈叫道:“去了这败家祸胎,已是安稳了,又赶他则甚!还不进来?”王臣忍着一肚子气,只得依了母亲,唤转家人进来。逐件检起衣服观看,俱随手而变。你道都是甚么东西?

  破芭蕉化为罗服,烂荷叶变做纱巾,碧玉环柳枝圈就,紫丝绦薜萝搓成,罗袜二张白素纸,朱舄两片老松皮。

  众人看了,尽皆骇异道:“妖狐神通这般广大!二官人不知在何处,却变得恁般厮像。”王臣心中转想转恼,气出一场病来,卧床不起。王妈妈请医调治,自不必说。

  过了数日,家人们正在堂中,只见走进一个人来。看时,却是王宰,也是纱巾罗服,与前妖狐一般打扮。众家人只道又是假的,一齐乱喊道:“妖狐又来了!”

  各去寻棍觅棒,拥上前乱打。王宰喝道:“这些泼男女,为何这等无礼!还不去报知奶奶!”众人那个采他,一味乱打。王宰止遏不住,惹恼性子,夺过一根棒来,打得众人四分五落,不敢近前,都闪在里边门旁指着骂道:“你这孽畜!书已拿去了,又来做甚?”王宰不解其意,心下大怒直打入去。众人往内乱跑,早惊动王妈妈,听得外边喧嚷,急走出来,撞见众人,问道:“为何这等慌乱?”

  众人道:“妖狐又变做二官人模样,打进来也!”王妈妈惊道:“有这等事?”

  言还未毕,王宰已在面前,看见母亲,即撇下棒子,上前叩拜道:“母亲,为甚这些泼男女将儿叫做妖狐孽畜,执棍乱打?”王妈妈道:“你真个是我的孩儿否?”

  王宰道:“儿是母亲生的,有什么假?”

  正说间,外面七八个人,扛抬铺程行李进来。众家人方知是真,上前叩头谢罪。王宰问其缘故,王妈妈乃将妖狐前后事细说。又道:“汝兄为此气成病症,尚未能愈。”王宰闻言,亦甚惊骇道:“恁样说起来,儿在蜀中,王福赍书至,也是这狐假的了。”王妈妈道:“你且说书上怎写?”王宰道:“儿是随驾入蜀,分隶于剑南节度严武部下,得蒙拔为裨将。故上皇还京,儿不相从归国。两月前,忽见王福赍哥哥书来,说向避难江东,不幸母亲有变,教儿速来计议,扶柩归乡。王福说要至京打扫茔墓,次日先行。儿为此辞了本官,把许多东西都弃下了,轻装兼程趱来,才访至旧居,邻家指引至此。知母亲无恙,复到舟中易服来见。正要问哥哥为甚把这样凶信哄我,不想却有此异事!”即去行李中开出那封书来看时,也是一幅白纸。合家又好笑,又好恼。

  王宰同母至内见过嫂子,省视王臣,道其所以。王臣又气得个发昏。王妈妈道:“这狐虽然惫懒,也亏他至蜀中赚你回来,使我母子相会,将功折罪,莫怨他罢!”王臣病了两个月,方才痊可,遂入籍于杭州。所以至今吴越间称拐子为野狐精,有所本也。

  蛇行虎走各为群,狐有天书狐自珍。
  家破业荒书又去,世人千载笑王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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