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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回 石头陀夜闹罗家畈 蛋和尚三盗袁公法(3)


  蛋子和尚方才收起了脚,扯起老婆婆,问其缘由。老婆婆啼哭起来,指着披屋里面,说道:“师父去看便知。”蛋子和尚还怕那头陀奸诈,再要加他上几拳,只见他直挺挺的不动,踢他一脚也不做声了,方才放心。走到披屋里去,把壁上的挂灯儿剔明,那锅中兀自热腾腾的气出,揭开锅盖看时,喷香的一锅热饭,是那头陀才煮下的。蛋子和尚正在要紧之中,便道:“我且吃他两碗,却又理会。”向灶前拣起一把茅柴点着,去找个碗儿来用,刚刚的在破厨柜内取得一只磁碗、一双柳木筋儿,猛看见墙角头又是一个人睡着,倒吃了一吓。仔细打一照,原来是个妇人剥得赤条条的,死在血泊里面。却好老婆婆带着哭也摸进来了。

  蛋子和尚问道:“这妇人是你甚么人?为何而死?”老婆婆道:“一言难尽。”拖着凳子头儿教师父请坐,“等老身慢慢的告诉。”蛋子和尚道:“你莫管我,尽你说,我都听得。”便盛着饭一头吃,一头听那老婆婆的说话。

  老婆婆坐在门槛上,从头至尾告诉道:“老身家姓邢,这死的是老身的媳妇。我的儿子叫做邢孝,在这罗家畈种田为生,因本县县令老爷贪财,责取里正要百来担好丹砂。这丹砂虽说出在辰州,却不是黔阳县土产,却在沅州老鸦井内,这井好不宽大,四围生成的青石壁,须要积下干柴放起火来,烧得那石壁迸开,方才有砂现出。这里罗家畈庄户种田空闲时,都惯做这行生意。里正科敛百姓的银子,顾人去到那边纳了地头钱,取丹砂奉承县令。这畈里几家庄户都接受得工钱,但是有老婆的都寄在亲眷人家去了。只我家媳妇有了五个月身孕,出门不得,又是老身七十多岁两口儿做伴,在这房子内看守。一月前邢孝还在家的时节,媳妇患个肚痛的症,急切没个医人。刚遇这头陀上门化斋,儿子回他道:“现有病人在家,没心绪斋得你。”他问是甚么病,儿子不合回他说道:“媳妇有五个月身孕了,现今患肚痛,只怕小产。”

  那头陀道:“我叫做石头陀,石罗汉。不但会看经,也晓得些医理。有个草头方儿,依我吃了肚痛便止。又能安胎。”儿子也是没奈何,只得凭他解开包裹,把几味草头药煮来灌下,果然肚痛止了。当日请他一顿饱斋,又不要钱,竟自去了。只道他是好人。昨日又到这里化斋,媳妇回他道:“男子汉不在家,改日来罢。”他不肯去,就把言语调戏我媳妇起来。媳妇闭了门进来了,不理他。他坐在门首念经,只是不去。到深夜时分,老身睡了,媳妇还在中间绩麻,那头陀晓得家里没人,悄悄地把门弄开,竟走了进来。将媳妇抱住,恐吓他道若声唤就杀了你。当下被他强奸了,这还是小事。又教媳妇去烧下一锅滚汤,我要洗个澡。媳妇只得与他烧水,又教倾一半在桶里,那天杀的原来不要洗澡,把包裹打开取一丸白药教媳妇吃了,后来易产。吃下便觉有些肚痛。他又解出两只新草鞋来浸在锅内,对媳妇说道:“我要与你借件东西,合个长生不死之药。药成时送些与你吃了,大家升仙。”

  媳妇道:“借甚么东西?”他道:“要你五个月的血胎。”媳妇慌急了,哭拜告饶。那天杀的双手抱定,剥个寸丝不挂,将他绑住手脚,按在桶上,把热汤揉他的肚皮,媳妇痛极了,再三哀告,只是不允。又将锅内两只热草鞋轮番在肚皮上揉擦,可怜血胎坠下,我媳妇当时血崩而死。老身吓坏了伏在后面,不敢则声。只听那天杀的说道:“到是个男胎。”他又在布袋内取米造饭,只待吃了便走。不期遇着师父到来,奈何了他,正是天理昭彰,恶人自有恶人收。”

  蛋子和尚问道:“他取下血胎在那里?”老婆婆道:“想收拾在包裹里面了。”因这老婆婆话长,蛋子和尚也不知吃了几碗饭,把锅内吃个罄尽,只剩个锅底。和尚放下碗筷,向厨柜上层寻着他的包裹,就在锅盖上打开看时,里面又有小布包儿,解开来是一条布裙子,正裹着血团团的小厮和那胎衣在内。又是一包十多两散碎银子。又有一疋细白布包着一件裂火袈裟,也有件直裰子,及零星衣服。另有个布囊盛下二三升杂米。

  蛋子和尚观看血胎,心下想道:“不知他那长生不死的方儿是真是假,配甚药物,怎么取用。可惜造下这罪孽,弃之无用了。”念声阿弥陀佛,将血胎连布裙子递与老婆婆。老婆婆看见了,重新哭起肉来。蛋子和尚开了银包,拣几块大的,约莫倒有五六两,把与老婆婆道:“这银子你将去,断送了媳妇。”其余自家收拾起了。

  此时天已渐明,走出天井,看那头陀面皮发黄,已自没气。脚下穿的到好一双青布僧鞋,蛋子和尚剥来穿下。将这根齐眉铁包头的棍儿挑了包裹,叫声:“老人家,那贼头陀已死了,太平无事,我去了也。”老婆婆道:“师父你去不得。”蛋子和尚真个住了脚,问道:“为何去不得?”老婆婆道:“你虽然替我除了这害,撇下了两个死尸,教我如何摆布?”

  蛋子和尚道:“也说得是。我且把贼头陀的尸首抛在荒郊,再作计较。”放下棍棒包裹,一手抓着那死头陀的腰裤,恰似小鸡儿一般提起尸首,出了门,直到林子里面去。此时天已大明,认得夜来这株大松树,正待撇下尸首,踛上去取那衣包。只听得远远的有人喝道:“清平世界,那里和尚杀了人,撇在这个地方。”

  蛋子和尚定睛看时,林子后面有七八个庄家,一个个背着包裹、跨口腰刀、提口朴刀,飞也似奔将来。蛋子和尚不慌不忙撇尸在地,早踛上树去了,取得衣包在手。众庄家把这株大松树团团围定,蛋子和尚在树上叫道:“贫僧不是杀人的,是杀那杀人贼的。列位闪开,待贫僧下来相见。”说罢,便扑地一跳,跳出众人圈外。众庄家又把和尚围住,盘诘来由。

  蛋子和尚道:“列位且说从那里来?”众庄家道:“我们奉县令老爷差委,往沅州采取丹砂。昨晚到县和里正交纳,今早起个五更走到这里。”蛋子和尚道:“列位中可有邢孝么?贫僧要报个信儿与他。”众人里面走出个矮黑汉子,上前道:“在下便是邢孝。”

  蛋子和尚指着这死尸道:“这个贼头陀便是你七世的对头。”邢孝听罢这句话,好似一千个榔槌在他心上乱敲,面色都变了,一把扯住和尚道:“对我说个明白。”蛋子和尚道:“如今我说了,你也不信。贵居去此不远,列位休散了,大家去做个证见。”众人道:“邢大哥莫慌。既然同到宅上,自然有个分晓。”

  当时众人随着和尚一路走,虽然脚尖儿同向前,脚跟儿同向后,却有三种情况不同。蛋子和尚的心下欣欣喜喜,好像撑船的逆风收港,有个结束了;众庄家心下疑疑惑惑,好像看把戏的,不知搬出甚故事来;只邢孝的心下惊惊恐恐,好像解察院的访犯一般,有罚无赏。正是背人偷酒吃,冷暖自家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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