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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卷 金明池吴清逢爱爱(2)


  次日,放心不下,换了一身整齐衣服,又约了二赵,在金明池上寻昨日小娘子踪迹。分明昔日阳台路,不见当时行雨人。吴小员外在游人中,往来寻趁,不见昨日这位小娘子,心中闷闷不悦。赵大哥道:“足下情怀少乐,想寻春之兴未遂。此间酒肆中,多有当垆少妇。愚弟兄陪足下一行,倘有看得上肯的,沽饮三杯,也当春风一度,如何?”小员外道:“这些老妓夙娼,残花败柳,学生平日都不在意。”赵二哥道:“街北第五家,小小一个酒肆,到也精雅。内中有个量酒的女儿,大有姿色,年纪也只好二八,只是不常出来。”小员外欣然道:“烦相引一看!”三人移步街北,果见一个小酒店,外边花竹扶疏,里面杯盘罗列。

  赵二哥指道:“此家就是。”三人入得门来,悄无人声。不免唤一声:“有人么?有人么?”须臾之间,似有如无,觉得娇娇媚媚,妖妖娆娆,走一个十五六岁花朵般多情女儿出来。那三个子弟,见了女儿,齐齐的三头对地,六臂向身,唱个喏道:“小娘子拜揖。”那多情的女儿,见了三个子弟,一点春心动了,按捺不下,一双脚儿出来了,则是麻麻地进去不得。紧挨着三个子弟坐地,便教迎儿取酒来。那四个可知道喜!四口儿并来,没一百岁。方才举得一杯,忽听得驴儿蹄响,车儿轮响,却是女儿的父母上坟回来。三人败兴而返。

  迤逦春色凋残,胜游难再,只是思忆之心,形于梦寐。转眼又是一年。三个子弟不约而同,再寻旧约。顷刻已到。但见门户萧然,当垆的人不知何在。三人少歇一歇问信,则见那旧日老儿和婆子走将出来,三人道:“丈丈拜揖,有酒打一角来。”便问:“丈丈,去年到此,见个小娘子量酒,今日如何不见?”

  那老儿听了,簌地两行泪下:“覆官人,老汉姓卢,名荣。官人见那量酒的就是老拙女儿,小名爱爱。去年今日合家去上坟,不知何处来三个轻薄厮儿,和他吃酒,见我回来散了,中间别事不知。老拙两个薄薄罪过他两句言语,不想女儿性重,顿然悒怏,不吃饮食,数日而死。这屋后小丘,便是女儿的坟。”说罢,又簌簌地泪下。三人噤口不敢再问,连忙还了酒钱,三个马儿连着,一路伤感不已。回头顾盼,泪下沾襟,怎生放心得下!正是:

  夜深喧暂息,池台惟月明。
  无因驻清景,日出事还生。

  那三个正行之际,恍惚见一妇人,素罗罩首,红帕当胸,颤颤摇摇,半前半却,觑着三个,低声万福,那三个如醉如痴,罔知所措。道他是鬼,又衣裳有缝,地下有影;道是梦里,自家掐着又疼。只见那妇人道:“官人认得奴家,即去岁金明池上人也。官人今日到奴家相望,爹妈诈言我死,虚堆个土坟,待瞒过官人们。奴家思想前生有缘,幸得相遇。如今搬在城里一个曲巷小楼,且是潇洒,尚不弃嫌,屈尊一顾。”三人下马齐行。瞬息之间,便到一个去处。入得门来,但见:小楼连苑,斗帐藏春。低檐浅映红帘,曲阁遥开锦帐。半明半暗,人居掩映之中,万绿万红,春满风光之内。

  上得楼儿,那女儿便叫:“迎儿,安排酒来,与三个姐夫贺喜。”无移时,酒到痛饮。那女儿所事熟滑。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,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,搊一个紧飕飕的筝儿,道一个甜甜嫩嫩的千岁儿。那弟兄两个饮散,相别去了。吴小员外回身转手,搭定女儿香肩,搂定女儿细腰,捏定女儿纤手,醉眼乜斜,只道楼儿便是床上,火急做了一班半点儿事。睡到天明,起来梳洗,吃些早饭,两口儿絮絮叨叨,不肯放手。吴小员外焚香设誓,啮臂为盟。那女儿方才掩着脸,笑了进去。

  吴小员外自一路闷闷回家。见了爹妈,道:“我儿,昨夜宿于何处?教我一夜不睡,乱梦颠倒。”小员外道:“告爹妈,儿为两个朋友是皇亲国戚,要我陪宿,不免依他。”爹妈见说是皇亲,又曾来望,便不疑他。谁想情之所钟,解释不得。有诗为证:

  铲平荆棘盖楼台,楼上笙歌鼎沸开。
  欢笑未终离别起,从前荆棘又生来。

  那小员外与女儿两情厮投,好说得着。可知哩,笋芽儿般后生,遇着花朵儿般女娘,又是芳春时候,正是:

  佳人窈窕当春色,才子风流正少年。

  小员外只为情牵意惹,不隔两日,少不得去伴女儿一宵。只一件,但见女儿时,自家觉得精神百倍,容貌胜常;才到家便颜色憔悴,形容枯槁,渐渐有如鬼质,看看不似人形;饮食不思,药饵不进。父母见儿如此,父子情深,顾不得朋友之道,也顾不得皇亲国戚,便去请赵公子兄弟二人来,告道:“不知二兄日前带我豚儿何处非为?今已害得病深。若是医得好,一句也不敢言;万一有些不测,不免击鼓诉冤,那时也怪老汉不得。”

  那兄弟二人听罢,切切偶语:“我们虽是金枝玉叶,争奈法度极严,若子弟贤的,一般如凡人叙用;若有些争差的,罪责却也不小。万一被这老子告发时,毕竟于我不利。”疾忙回言:“丈丈,贤嗣之疾本不由我弟兄。”遂将金明口酒店上遇见花枝般多情女儿,始末叙了一遍。

  老儿大惊,道:“如此说,我儿着鬼了!二位有何良计可以相救?”二人道:“有个皇甫真人,他有斩妖符剑,除非请他来施设,退了这邪鬼,方保无恙。”老儿拜谢道:“全在二位身上。”二人回身就去。却是:青龙共白虎同行,吉凶事全然未保。

  两个上了路,远远到一山中,白云深处,见一茅庵:黄茅盖屋,白石垒墙。

  阴阴松螟鹤飞回,小小池晴龟出曝;翠柳碧梧夹路,玄猿白鹤迎门。顷刻间庵里走出个道童来,道:“二位莫不是寻师父救人么?”二人道:“便是,相烦通报则个!”道童道:“若是别患,俺师父不去,只割情欲之妖。却为甚的?情能生人,亦能死人。生是道家之心,死是道家之忌。”二人道:“正要割情欲之妖,救人之死!”小童急去,请出皇甫真人。真人见道童已说过了,“吾可一去!”

  迤逦同到吴员外家。才到门首,便道:“这家被妖气罩定,却有生气相临。”却好小员外出见,真人吃了一惊,道:“鬼气深了!九死一生,只有一路可救!”

  惊得老夫妻都来跪告真人:“俯垂法术,救俺一家性命!”真人道:“你依吾说,急往西方三百里外避之。若到所在,这鬼必然先到。倘若满了一百二十日,这鬼不去,员外拼着一命,不可救治矣!”员外应允。备素斋,请皇甫真人斋罢,相别自去。老员外速教收拾担仗,往西京河南府去避死。正是:

  曾观前定录,生死不由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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