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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仁宗皇帝书


  (皇祐二年)

  草莽贱臣程颐,谨昧死再拜上书皇帝阙下。臣伏观前古圣明之主,无不好闻直谏,博采刍荛,故视益明而听益聪,纪纲正而天下治;昏乱之主,无不恶闻过失,忽弃正言,故视益蔽而听益塞,纪纲废而天下乱。治乱之因,未有不由是也。伏惟陛下德侔天地,明并日月,宽慈仁圣,自古无比,曷尝害一忠臣,戮一正士。群臣虽有以言事得罪者,旋复拔擢,过其分际,此千载一遇,言事之秋也。桀、纣暴乱,残贼忠良,然而义士不顾死以尽其节。明圣在上,其仁如天,布衣之士虽非当言责也,苟有可以裨圣治,何忍默默而不言哉?今臣竭其愚忠,非有斧钺之虞也。所虑进言者至众,岂尽有取,狂愚必多,而陛下因谓贱士之言无适用者。臣虽披心腹,沥肝胆,不见省览,只成徒为,此臣之所惧也。傥或陛下少留圣虑,则非臣之幸,实天下之幸。臣请自陈所学,然后以臣之学议天下之事。臣所学者,天下大中之道也。圣人性之为圣人,贤者由之为贤者,尧、舜用之为尧、舜,仲尼述之为仲尼。其为道也至大,其行之也至易,三代以上,莫不由之。自秦而下,衰而不振;魏、晋之属,去之远甚;汉、唐小康,行之不醇。自古学之者众矣,而考其得者盖寡焉。

  道必充于己,而后施以及人,是故道非大成,不苟于用。然亦有不私其身,应时而作者也。出处无常,惟义所在。所谓道非大成,不苟于用,颜回、曾参之徒是也。天之大命在夫子矣,故彼得自善其身,非至圣人则不出也。在于平世,无所用者亦然。所谓不私其身,应时而作者,诸葛亮及臣是也。亮感先主三顾之义,闵生民涂炭之苦,思致天下于三代,义不得自安而作也。如臣者,生逢明圣之主,而天下有危乱之虞,义岂可苟善其身,而不以一言悟陛下哉。故曰出处无常,惟义所在。

  臣请议天下之事。不识陛下以今天下为安乎?危乎?治乎?乱乎?乌可知危乱而不思救之之道!如曰安且治矣,则臣请明其未然。方今之势,诚何异于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,火未及然,因谓之安者乎?《书》曰:“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。”窃惟固本之道,在于安民;安民之道,在于足衣食。今天下民力匮竭,衣食不足,春耕而播,延息以待,一岁失望,便须流亡。以此而言,本未得为固也。臣料陛下仁慈,爱民如子,必不忍使之困苦,一至于是。臣窃疑左右前后壅蔽陛下聪明,使陛下不得而知。今国家财用,常多不足,不足则责于三司,三司责诸路转运。转运何所出?诛剥于民尔。或四方有事,则多非时配卒,毒害尤深。急令诛求,竭民膏血,往往破产亡业,骨肉离散。众人观之,犹可伤痛,陛下为民父母,岂不悯哉?

  民无储备。官廪复空。臣观京师缘边以至天下,率无二年之备。卒有连岁凶灾,如明道中,不知国家何以待之?坐食之卒,计逾百万,既无以供费,将重敛于民,而民已散矣。强敌乘隙于外,奸雄生心于内,则土崩瓦解之势,深可虞也。太宁之世,圣人犹不忘为备,必有九年之蓄,以待凶岁,况今百姓困苦,愁怨之气上冲于天,灾沴凶荒,是所召也,陛下能保其必无乎?中民之家有十金之产,子孙不能守,则人皆谓之不孝。陛下承祖宗基业,而前有土崩瓦解之势,可不惧哉?

  戎狄强盛,自古无比,幸而目前尚守盟誓。果能以金帛厌其欲乎?能必料其常为今日之计乎?则夫沿边岂宜无备?益以兵则用不足,省其戍则力弗支,皆非长久之策也。前者昊贼叛逆,西垂用兵,数年之间,天下大困。盖内外经制,多失其宜,陕西之民,苦毒尤甚。及多逃散,重以军法禁之,以至人心大怨,皆有思寇之言。悖逆之深,不敢以闻圣听,顾恐陛下亦颇知之。故曰:“无恒产而有恒心者,惟士为能。”彼庶民者,饥寒既切于内,父子不相保,尚能顾忠义哉?非民无良,政使然也。当时秦中,寇盗屡起,傥稽扑灭,必多响应,幸而寻时,尽能诛剪。尚赖社稷之福,西虏亦疲,彼知未可远图,遂且诡辞称顺。向若更相牵制,未得休兵,内衅将生,言之可骇。今天下劳弊,不比景祐以前,复有如曩时之役,臣愚切恐不能堪矣,况为患者,岂止西戎?臣每思之,神魂飞越。不知朝廷议者以为如何,亦尝置之虑乎?其谓制之无术乎?

  臣窃谓今天下犹无事,人命未甚危,陛下宜早警惕于衷,思行王道。不然,臣恐岁月易失,因循不思,事势观之,理无常尔。虽我太祖之有天下,救五代之乱,不戮一人,自古无之,非汉、唐可比,固知赵氏之祀安于泰山。然而损陛下之圣明,陷斯民于荼毒,深可痛也。臣料群臣必未尝有为陛下陈王道者,以陛下圣明,岂有言而不行者乎?

  窃惟王道之本,仁也。臣观陛下之仁,尧、舜之仁也。然而天下未治者,诚由有仁心而无仁政尔。故孟子曰:“今有仁心仁闻,而民不被其泽,不可法于后世者,不行先王之道也。”陛下精心庶政,常惧一夫不获其所,未尝以一喜怒杀一无辜;官吏有犯入人罪者,则终身弃之。是陛下爱人之深也。然而凶年饥岁,老弱转死于沟壑,壮者散而之四方,为盗贼,犯刑戮者,几千万人矣。岂陛下爱人之心哉?必谓岁使之然,非政之罪欤?则何异于刺人而杀之,曰:“非我也,兵也?”三代之民,无是病也。岂三代之政不可行于今邪?州县之吏有陷人于辟者,陛下必深恶之,然而民不知义,复迫困穷,放辟邪侈而入于罪者,非陛下陷之乎?必谓其自然,则教化,圣人之妄言邪?

  天下之治,由得贤也,天下不治,由失贤也。世不乏贤,顾求之之道如何尔。今夫求贤,本为治也。治天下之道,莫非五帝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治天下之道也。求乎明于五帝、三王、周公、孔子治天下之道者,各以其所得大小而用之。有宰相事业者,使为宰相;有卿大夫事业者,使为卿大夫;有为郡之术者,使为刺史;有治县之政者,使为县令。各得其任,则无职不举,然而天下弗治者,未之有也。

  国家取士,虽以数科,然而贤良方正,岁止一二人而已,又所得不过博闻强记之士尔。明经之属,唯专念诵,不晓义理,尤无用者也。最贵盛者,唯进士科,以词赋声律为工。词赋之中,非有治天下之道也,人学之以取科第,积日累久,至于卿相。帝王之道,教化之本,岂尝知之?居其位,责其事业,则未尝学之。譬如胡人操舟,越客为御,求其善也,不亦难乎?往者丁度建言“祖宗以来,得人不少”,愚瞽之甚,议者至今切齿。使墨论墨,固以墨为善矣。

  今天下未治,诚由有君而无臣也。岂世无人?求之失其道尔。苟欲取士必得,岂无术哉?王道之不行二千年矣。后之愚者,皆云时异事变,不可复行,此则无知之深也。然而人主往往惑于其言。今有人得物于道,示玉工,曰玉也;示众人,曰石也。则当以玉工为是乎?以众人为然乎?必以玉工为是矣。何则?识与不识也。圣人垂教,思以治后世,而愚者谓不可行于今。则将守圣人之道乎?从众人之言乎?谓众人以王道可行,其犹诘瞽者以五色之鲜,询聋者以八音之美,其曰不然,宜也。彼非憎五色而恶八音,闻见限也。

  臣观陛下之心,非不忧虑天下也。以陛下忧虑天下之心行王道,岂难乎哉?孟子曰:“以齐王,犹反手也。”又曰:“师文王,大国五年,小国七年,必为政于天下矣。”以诸侯之位,一国之地,五年可以王天下,况陛下居天子之尊,令行四海,如风之动,苟行王政,奚啻反手之易哉?昔者大禹治水,八年于外,三过其门而不入,思以利天下,虽劳苦不避也。今陛下行王政,非有苦身体劳思虑之难也,何惮而不为哉?《孝经》曰:“立身行道,扬名于后世,以显父母,孝之终也。”匹夫犹当行道以显父母,况陛下贵为天子,岂不发愤求治,思齐尧、舜,纳民仁寿,上光祖考,垂休无穷?凡所谓孝,无大于此者也。

  臣以谓:治今天下,犹理乱丝,非持其端,条而举之,不可得而治也。故臣前所陈,不及历指政治之阙,但明有危乱之虞,救之当以王道也。然而行王之道,非可一二而言,愿得一面天颜,罄陈所学。如或有取,陛下其置之左右,使尽其诚;苟实可用,陛下其大用之;若行而不效,当服罔上之诛,亦不虚受陛下爵禄也。

  陛下问群臣,群臣必谓寒贱之士,未可使近上侧。自臣思之,以为不然。臣高祖羽,太祖朝年六十余,为县令,一言遭遇,圣祖特加拔擢,攀附太宗,终于兵部侍郎。顾遇之厚,群臣无比,备存家牒,不敢繁述。臣曾祖希振,既以父任,后祖遹复被推恩。国家录先世之勋臣,父珦又蒙延赏,今为国子博士。非有横草之功,食君禄四世,一百年矣。臣料天下受国恩之厚,无如臣家者。臣自职事以来,思为国家尽死,未得其路尔。则臣进见,宜无疑也。或者更为强词,言其不可,此乃自负阴私,惧防诋讦者也。

  伏望陛下出于圣断,勿徇众言,以王道为心,以生民为念,黜世俗之论,期非常之功。昔汉武笑齐宣不行孟子之说,自致不王,而不用仲舒之策,隋文笑汉武不用仲舒之策,不至于道,而不听王通之言。二主之昏,料陛下亦尝笑之矣。臣虽不敢望三子之贤,然臣之所学,三子之道也。陛下勿使后之视今,犹今之视昔,则天下不胜幸甚!望陛下特留意焉。臣愚无任逾越狂狷恐惧之极,臣颐昧死顿首谨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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