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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一百〇二 晉紀二十四


  起屠維大荒落(己巳),盡上章敦牂(庚午),凡二年。

  海西公太和四年(己巳、三六九年)

  春,三月,大司馬溫請與徐、兗二州刺史郗愔、江州刺史桓沖、豫州刺史袁真等伐燕。初,愔在北府,溫常云:「京口酒可飲,兵可用。」深不欲愔居之;而愔暗於事機,乃遺溫牋,欲共獎王室,請督所部出河上。愔子超為溫參軍,取視,寸寸毀裂;乃更作愔牋,自陳非將帥才,不堪軍旅,老病,乞閒地自養,勸溫幷領己所統。溫得牋大喜,卽轉愔冠軍將軍、會稽內史。溫自領徐、兗二州刺史。夏,四月,庚戌,溫帥步騎五萬發姑孰。

  甲子,燕主暐立皇后可足渾氏,太后從弟尚書令豫章公翼之女也。

  大司馬溫自兗州伐燕。郗超曰:「道遠,汴水又淺,恐漕運難通。」溫不從。六月,辛丑,溫至金鄉,天旱,水道絕,溫使冠軍將軍毛虎生鑿鉅野三百里,引汶水會于清水。虎生,寶之子也。溫引舟師自清水入河,舳艫數百里。郗超曰:「清水入河,難以通運。若寇不戰,運道又絕,因敵為資,復無所得,此危道也。不若盡舉見衆直趨鄴城,彼畏公威名,必望風逃潰,北歸遼、碣。若能出戰,則事可立決。若欲城鄴而守之,則當此盛夏,難為功力。百姓布野,盡為官有,易水以南必交臂請命矣。但恐明公以此計輕銳,勝負難必,欲務持重,則莫若頓兵河、濟,控引漕運,俟資儲充備,至來夏乃進兵;雖如賒遲,然期於成功而已。捨此二策而連軍北上,進不速決,退必愆乏。賊因此勢以日月相引,漸及秋冬,水更澀滯。且北土早寒,三軍裘褐者少,恐於時所憂,非獨無食而已。」溫又不從。

  溫遣建威將軍檀玄攻湖陸,拔之,獲燕寧東將軍慕容忠。燕主暐以下邳王厲為征討大都督,帥步騎二萬逆戰于黃墟,厲兵大敗,單馬奔還。高平太守徐翻舉郡來降。前鋒鄧遐、朱序敗燕將傅顏於林渚。暐復遣樂安王臧統諸軍拒溫,臧不能抗,乃遣散騎常侍李鳳求救于秦。

  秋,七月,溫屯武陽,燕故兗州刺史孫元帥其族黨起兵應溫,溫至枋頭。暐及太傅評大懼,謀奔和龍。吳王垂曰:「臣請擊之;若其不捷,走未晚也。」暐乃以垂代樂安王臧為使持節、南討大都督,帥征南將軍范陽王德等衆五萬以拒溫。垂表司徒左長史申胤、黃門侍郎封孚、尚書郎悉羅騰皆從軍。胤,鍾之子;孚,放之子也。

  暐又遣散騎侍郎樂嵩請救于秦,許賂以虎牢以西之地。秦王堅引羣臣議于東堂,皆曰:「昔桓溫伐我,至灞上,燕不我救;今溫伐燕,我何救焉!且燕不稱藩於我,我何為救之!」王猛密言於堅曰:「燕雖強大,慕容評非溫敵也。若溫舉山東,進屯洛邑,收幽、冀之兵,引幷、豫之粟,觀兵崤、澠,則陛下大事去矣。今不如與燕合兵以退溫;溫退,燕亦病矣,然後我承其弊而取之,不亦善乎!」堅從之。八月,遣將軍苟池、洛州刺史鄧羌帥步騎二萬以救燕,出自洛陽,軍至潁川;又遣散騎侍郎姜撫報使于燕。以王猛為尚書令。

  太子太傅封孚問於申胤曰:「溫衆強士整,乘流直進,今大軍徒逡巡高岸,兵不接刃,未見克殄之理,事將何如?」胤曰:「以溫今日聲勢,似能有為。然在吾觀之,必無成功。何則?晉室衰弱,溫專制其國,晉之朝臣未必皆與之同心。故溫之得志,衆所不願也,必將乖阻以敗其事。又,溫驕而恃衆,怯於應變。大衆深入,值可乘之會,反更逍遙中流,不出赴利,欲望持久,坐取全勝;若糧廩愆懸,情見勢屈,必不戰自敗,此自然之數也。」

  溫以燕降人段思為鄉導,悉羅騰與溫戰,生擒思;溫使故趙將李述徇趙、魏,騰又與虎賁中郎將染干津擊斬之;溫軍奪氣。

  初,溫使豫州刺史袁真攻譙、梁,開石門以通水運,真克譙、梁而不能開石門,水運路塞。

  九月,燕范陽王德帥騎一萬、蘭臺侍御史劉當帥騎五千屯石門,豫州刺史李邽帥州兵五千斷溫糧道。當,佩之子也。德使將軍慕容宙帥騎一千為前鋒,與晉兵遇。宙曰:「晉人輕剽,怯於陷敵,勇於乘退,宜設餌以釣之。」乃使二百騎挑戰,分餘騎為三伏。挑戰者兵未交而走,晉兵追之,宙帥伏以擊之,晉兵死者甚衆。

  溫戰數不利,糧儲復竭,又聞秦兵將至,丙申,焚舟,棄輜重、鎧仗,自陸道奔還。以毛虎生督東燕等四郡諸軍事,領東燕太守。

  溫自東燕出倉垣,鑿井而飲,行七百餘里。燕之諸將爭欲追之,吳王垂曰:「不可。溫初退惶恐,必嚴設警備,簡精銳為後拒,擊之未必得志,不如緩之。彼幸吾未至,必晝夜疾趨,俟其士衆力盡氣衰,然後擊之,無不克矣。」乃帥八千騎徐行躡其後。溫果兼道而進。數日,垂告諸將曰:「溫可擊矣。」乃急追之,及溫於襄邑。范陽王德先帥勁騎四千伏於襄邑東澗中,與垂夾擊溫,大破之,斬首三萬級。秦苟池邀擊溫於譙,又破之,死者復以萬計。孫元遂據武陽以拒燕,燕左衞將軍孟高討擒之。

  冬,十月,己巳,大司馬溫收散卒,屯于山陽。溫深恥喪敗,乃歸罪於袁真,奏免真為庶人;又免冠軍將軍鄧遐官。真以溫誣己,不服,表溫罪狀;朝廷不報。真遂據壽春叛降燕,且請救;亦遣使如秦。溫以毛虎生領淮南太守,守歷陽。

  燕、秦旣結好,使者數往來。燕散騎侍郎郝晷、給事黃門侍郎梁琛相繼如秦。晷與王猛有舊,猛接以平生,問以東方之事。晷見燕政不脩而秦大治,陰欲自託於猛,頗泄其實。

  琛至長安,秦王堅方畋於萬年,欲引見琛,琛曰:「秦使至燕,燕之君臣朝服備禮,灑掃宮庭,然後敢見。今秦王欲野見之,使臣不敢聞命!」尚書郎辛勁謂琛曰:「賓客入境,惟主人所以處之,君焉得專制其禮!且天子稱乘輿,所至曰行在所,何常居之有!又,春秋亦有遇禮,何為不可乎!」琛曰:「晉室不綱,靈祚歸德,二方承運,俱受明命。而桓溫猖狂,窺我王略,燕危秦孤,勢不獨立,是以秦主同恤時患,要結好援。東朝君臣,引領西望,愧其不競,以為鄰憂,西使之辱,敬待有加。今強寇旣退,交聘方始,謂宜崇禮篤義以固二國之歡;若忽慢使臣,是卑燕也,豈脩好之義乎!夫天子以四海為家,故行曰乘輿,止曰行在。今海縣分裂,天光分曜,安得以乘輿、行在為言哉!禮,不期而見曰遇;蓋因事權行,其禮簡略,豈平居容與之所為哉!客使單行,誠勢屈於主人;然苟不以禮,亦不敢從也。」堅乃為之設行宮,百僚倍位,然後延客,如燕朝之儀。

  事畢,堅與之私宴;問:「東朝名臣為誰?」琛曰:「太傅上庸王評,明德茂親,光輔王室;車騎大將軍吳王垂,雄略冠世,折衝禦侮;其餘或以文進,或以武用,官皆稱職,野無遺賢。」

  琛從兄奕為秦尚書郎,堅使典客,館琛於奕舍。琛曰:「昔諸葛瑾為吳聘蜀,與諸葛亮惟公朝相見,退無私面,余竊慕之。今使之卽安私室,所不敢也。」乃不果館。奕數來就邸舍,與琛臥起,間問琛東國事。琛曰:「今二方分據,兄弟並蒙榮龐,論其本心,各有所在。琛欲言東國之美,恐非西國之所欲聞;欲言其惡,又非使臣之所得論也。兄何用問為!」

  堅使太子延琛相見。秦人欲使琛拜太子,先諷之曰:「鄰國之君,猶其君也;鄰國之儲君,亦何以異乎!」琛曰:「天子之子視元士,欲其由賤以登貴也。尚不敢臣其父之臣,況他國之臣乎!苟無純敬,則禮有往來,情豈忘恭,但恐降屈為煩耳。」乃不果拜。

  王猛勸堅留琛,堅不許。

  燕主暐遣大鴻臚溫統拜袁真使持節、都督淮南諸軍事、征南大將軍、揚州刺史,封宣城公。統未踰淮而卒。

  吳王垂自襄邑還鄴,威名益振,太傅評愈忌之。垂奏:「所募將士忘身立効,將軍孫蓋等椎鋒陷陳,應蒙殊賞。」評皆抑而不行。垂數以為言,與評廷爭,怨隙愈深。太后可足渾氏素惡垂,毀其戰功,與評密謀誅之。太宰恪之子楷及垂舅蘭建知之,以告垂曰:「先發制人,但除評及樂安王臧,餘無能為矣。」垂曰:「骨肉相殘而首亂於國,吾有死而已,不忍為也。」頃之,二人又以告,曰:「內意已決,不可不早發。」垂曰:「必不可彌縫,吾寧避之於外,餘非所議。」

  垂內以為憂,而未敢告諸子。世子令請曰:「尊比者如有憂色,豈非以主上幼沖,太傅疾賢,功高望重,愈見猜邪?」垂曰:「然。吾竭力致命以破強寇,本欲保全家國,豈知功成之後,返令身無所容。汝旣知吾心,何以為吾謀?」令曰:「主上闇弱,委任太傅,一旦禍發,疾於駭機。今欲保族全身,不失大義,莫若逃之龍城,遜辭謝罪,以待主上之察,若周公之居東,庶幾感寤而得還,此幸之大者也。如其不然,則內撫燕、代,外懷羣夷,守肥如之險以自保,亦其次也。」垂曰:「善!」

  十一月,辛亥朔,垂請畋于大陸,因微服出鄴,將趨龍城;至邯鄲,少子麟,素不為垂所愛,逃還告狀,垂左右多亡叛。太傅評白燕主暐,遣西平公強帥精騎追之,及於范陽;世子令斷後,強不敢逼。會日暮,令謂垂曰:「本欲保東都以自全,今事已泄,謀不及設;秦主方招延英傑,不如往歸之。」垂曰:「今日之計,舍此安之!」乃散騎滅迹,傍南山復還鄴,隱于趙之顯原陵。俄有獵者數百騎四面而來,抗之則不能敵,逃之則無路,不知所為。會獵者鷹皆飛颺,衆騎散去。垂乃殺白馬以祭天,且盟從者。

  世子令言於垂曰:「太傅忌賢疾能,構事以來,人尤忿恨。今鄴城之中,莫知尊處,如嬰兒之思母,夷、夏同之。若順衆心,襲其無備,取之如指掌耳。事定之後,革弊簡能,大匡朝政,以輔主上,安國存家,功之大者也。今日之便,誠不可失,願給騎數人,足以辦之。」垂曰:「如汝之謀,事成誠為大福,不成悔之何及!不如西奔,可以萬全。」子馬奴潛謀逃歸,殺之而行。至河陽,為津吏所禁,斬之而濟。遂自洛陽與段夫人、世子令、令弟寶、農、隆、兄子楷、舅蘭建、郎中令高弼俱奔秦,留妃可足渾氏於鄴。乙泉戌主吳歸追及於閔鄉,世子令擊之而退。

  初,秦王堅聞太宰恪卒,陰有圖燕之志,憚垂威名,不敢發。及聞垂至,大喜,郊迎,執手曰:「天生賢傑,必相與共成大功,此自然之數也。要當與卿共定天下,告成岱宗,然後還卿本邦,世封幽州,使卿去國不失為子之孝,歸朕不失事君之忠,不亦美乎!」垂謝曰:「羈旅之臣,免罪為幸;本邦之榮,非所敢望!」堅復愛世子令及慕容楷之才,皆厚禮之,賞賜鉅萬,每進見,屬目觀之。關中士民素聞垂父子名,皆嚮慕之。王猛言於堅曰:「慕容垂父子,譬如龍虎,非可馴之物,若借以風雲,將不可復制,不如早除之。」堅曰:「吾方收攬英雄以清四海,柰何殺之!且其始來,吾已推誠納之矣;匹夫猶不棄言,況萬乘乎!」乃以垂為冠軍將軍,封賓徒侯,楷為積弩將軍。

  燕魏尹范陽王德素與垂善,及車騎從事中郎高泰,皆坐免官。尚書右丞申紹言於太傅評曰:「今吳王出奔,外口籍籍,宜徵王僚屬之賢者顯進之,粗可消謗。」評曰:「誰可者?」紹曰:「高泰其領袖也。」乃以泰為尚書郎。泰,瞻之從子;紹,胤之子也。

  秦留梁琛月餘,乃遣歸。琛兼程而進,比至鄴,吳王垂已奔秦。琛言於太傅評曰:「秦人日閱軍旅,多聚糧於陝東;以琛觀之,為和必不能久。今吳王又往歸之,秦必有窺燕之謀,宜早為之備。」評曰:「秦豈肯受叛臣而敗和好哉!」琛曰:「今二國分據中原,常有相吞之志;桓溫之入寇,彼以計相救,非愛燕也;若燕有釁,彼豈忘其本志哉!」評曰:「秦主何如人?」琛曰:「明而善斷。」問王猛,曰:「名不虛得。」評皆不以為然。琛又以告燕主暐,暐亦不然之。以告皇甫真,真深憂之,上疏言:「苻堅雖聘問相尋,然實有窺上國之心,非能慕樂德義,不忘久要也。前出兵洛川,及使者繼至,國之險易虛實,彼皆得之矣。今吳王垂又往從之,為其謀主;伍員之禍,不可不備。洛陽、太原、壺關,皆宜選將益兵,以防未然。」暐召太傅評謀之,評曰:「秦國小力弱,恃我為援;且苻堅庶幾善道,終不肯納叛臣之言,絕二國之好;不宜輕自驚擾以啟寇心。」卒不為備。

  秦遣黃門郎石越聘於燕,太傅評示之以奢,欲以誇燕之富盛。高泰及太傅參軍河間劉靖言於評曰:「越言誕而視遠,非求好也,乃觀釁也。宜耀兵以示之,用折其謀。今乃示之以奢,益為其所輕矣。」評不從。泰遂謝病歸。

  是時太后可足渾氏侵橈國政,太傅評貪昧無厭,貨賂上流,官非才舉,羣下怨憤。尚書左丞申紹上疏,以為:「守宰者,致治之本。今之守宰,率非其人,或武臣出於行伍,或貴戚生長綺紈,旣非鄉曲之選,又不更朝廷之職。加之黜陟無法,貪惰者無刑罰之懼,清修者無旌賞之勸。是以百姓困弊,寇盜棄斥,綱頹紀紊,莫相糾攝。又官吏猥多,踰於前世,公私紛然,不勝煩擾。大燕戶口,數兼二寇,弓馬之勁,四方莫及;而比者戰則屢北,皆由守宰賦調不平,侵漁無已,行留俱窘,莫肯致命故也。後宮之女四千餘人,僮侍廝役尚在其外,一日之費,厥直萬金;士民承風,競為奢靡。彼秦、吳僭僻,猶能條治所部,有兼幷之心,而我上下因循,日失其序;我之不脩,彼之願也。謂宜精擇守宰,併官省職,存恤兵家,使公私兩遂,節抑浮靡,愛惜用度,賞必當功,罰必當罪。如此則溫、猛可梟,二方可取,豈特保境安民而已哉!又,索頭什翼犍疲病昏悖,雖乏貢御,無能為患,而勞兵遠戌,有損無益。不若移於幷土,控制西河,南堅壺關,北重晉陽,西寇來則拒守,過則斷後,猶愈於戌孤城守無用之地也。」疏奏,不省。

  辛丑,丞相昱與大司馬溫會涂中,以謀後舉;以溫世子熙為豫州刺史、假節。

  初,燕人許割虎牢以西賂秦;晉兵旣退,燕人悔之,謂秦人曰:「行人失辭。有國有家者,分災救患,理之常也。」秦王堅大怒,遣輔國將軍王猛、建威將軍梁成、洛州刺史鄧羌帥步騎三萬伐燕。十二月,進攻洛陽。

  大司馬溫發徐、兗州民築廣陵城,徙鎮之。時征役旣頻,加之疫癘,死者什四五,百姓嗟怨。祕書監孫盛作晉春秋,直書時事。大司馬溫見之,怒,謂盛子曰:「枋頭誠為失利,何至乃如尊君所言!若此史遂行,自是關君門戶事!」其子遽拜謝請改之。時盛年老家居,性方嚴,有軌度,子孫雖斑白,待之愈峻。至是諸子乃共號泣稽顙,請為百口切計。盛大怒,不許;諸子遂私改之。盛先已寫別本,傳之外國。及孝武帝購求異書,得之於遼東人,與見本不同,遂兩存之。

  海西公太和五年(庚午、三七〇年)

  春,正月,己亥,袁真以梁國內史沛郡朱憲及弟汝南內史斌陰通大司馬溫,殺之。

  秦王猛遺燕荊州刺史武威王筑書曰:「國家今已塞成皋之險,杜盟津之路,大駕虎旅百萬,自軹關取鄴都,金墉窮戍,外無救援,城下之師,將軍所監,豈三百弊卒所能支也!」筑懼,以洛陽降;猛陳師受之。燕衞大將軍樂安王臧城新樂,破秦兵于石門,執秦將楊猛。

  王猛之發長安也,請慕容令參其軍事,以為鄉導。將行,造慕容垂飲酒,從容謂垂曰:「今當遠別,卿何以贈我?使我覩物思人。」垂脫佩刀贈之。猛至洛陽,賂垂所親金熙,使詐為垂使者,謂令曰:「吾父子來此,以逃死也。今王猛疾人如讎,讒毀日深;秦王雖外相厚善,其心難知。丈夫逃死而卒不免,將為天下笑。吾聞東朝比來始更悔悟,主、后相尤。吾今還東,故遣告汝;吾已行矣,便可速發。」令疑之,躊躇終日,又不可審覆。乃將舊騎,詐為出獵,遂奔樂安王臧於石門。猛表令叛狀,垂懼而出走,及藍田,為追騎所獲。秦王堅引見東堂,勞之曰:「卿家國失和,委身投朕。賢子心不忘本,猶懷首丘,亦各其志,不足深咎。然燕之將亡,非令所能存,惜其徒入虎口耳。且父子兄弟,罪不相及,卿何為過懼而狼狽如是乎!」待之如舊。燕人以令叛而復還,其父為秦所厚,疑令為反間,徙之沙城,在龍都東北六百里。

  臣光曰: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,秦得由余而霸西戎,吳得伍員而克強楚,漢得陳平而誅項籍,魏得許攸而破袁紹;彼敵國之材臣,來為己用,進取之良資也。王猛知慕容垂之心久而難信,獨不念燕尚未滅,垂以材高功盛,無罪見疑,窮困歸秦,未有異心,遽以猜忌殺之,是助燕為無道而塞來者之門也,如何其可哉!故秦王堅禮之以收燕望,親之以盡燕情,寵之以傾燕衆,信之以結燕心,未為過矣。猛何汲汲於殺垂,乃為市井鬻賣之行,有如嫉其寵而讒之者,豈雅德君子所宜為哉!

  樂安王臧進屯滎陽,王猛遣建威將軍梁成、洛州刺史鄧羌擊走之;留羌鎮金墉,以輔國司馬桓寅為弘農太守,代羌戍陝城而還。

  秦王堅以王猛為司徒,錄尚書事,封平陽郡侯。猛固辭曰:「今燕、吳未平,戎車方駕,而始得一城,卽受三事之賞,若克殄二寇,將何以加之!」堅曰:「苟不蹔抑朕心,何以顯卿謙光之美!已詔有司權聽所守;封爵酬庸,其勉從朕命!」

  二月,癸酉,袁真卒。陳郡太守朱輔立真子瑾為建威將軍、豫州刺史,以保壽春,遣其子乾之及司馬爨亮如鄴請命。燕人以瑾為揚州刺史,輔為荊州刺史。

  三月,秦王堅以吏部尚書權翼為尚書右僕射。夏,四月,復以王猛為司徒,錄尚書事;猛固辭,乃止。

  燕、秦皆遣兵助袁瑾,大司馬溫遣督護竺瑤等禦之。燕兵先至,瑤等與戰于武丘,破之。南頓太守桓石虔克其南城。石虔,溫之弟子也。

  秦王堅復遣王猛督鎮南將軍楊安等十將步騎六萬以伐燕。

  慕容令自度終不得免,密謀起兵,沙城中讁戍士數千人,令皆厚撫之。五月,庚午,令殺牙門孟媯。城大涉圭懼,請自效。令信之,引置左右。遂帥讁戍士東襲威德城,殺城郎慕容倉,據城部署,遣人招東西諸戍,翕然皆應之。鎮東將軍勃海王亮鎮龍城,令將襲之;其弟麟以告亮,亮閉城拒守。癸酉,涉圭因侍直擊令,令單馬走,其黨皆潰。涉圭追令至薛黎澤,擒而殺之,詣龍城白亮。亮為誅涉圭,收令尸而葬之。

  六月,乙卯,秦王堅送王猛於灞上,曰:「今委卿以關東之任,當先破壺關,平上黨,長驅取鄴,所謂『疾雷不及掩耳』。吾當親督萬衆,繼卿星發,舟車糧運,水陸俱進,卿勿以為後慮也。」猛曰:「臣杖威靈,奉成算,蕩平殘胡,如風掃葉,願不煩鑾輿親犯塵霧,但願速敕所司部置鮮卑之所。」堅大悅。

  秋,七月,癸酉朔,日有食之。

  秦王猛攻壺關,楊安攻晉陽。八月,燕主暐命太傅上庸王評將中外精兵三十萬以拒秦。暐以秦寇為憂,召散騎侍郎李鳳、黃門侍郎梁琛、中書侍郎樂嵩問曰:「秦兵衆寡何如?今大軍旣出,秦能戰乎?」鳳曰:「秦國小兵弱,非王師之敵;景略常才,又非太傅之比,不足憂也。」琛、嵩曰:「勝敗在謀,不在衆寡。秦遠來為寇,安肯不戰!且吾當用謀以求勝,豈可冀其不戰而已乎!」暐不悅。王猛克壺關,執上黨太守南安王越,所過郡縣,皆望風降附,燕人大震。

  黃門侍郎封孚問司徒長史申胤曰:「事將何如?」胤歎曰:「鄴必亡矣,吾屬今茲將為秦虜。然越得歲而吳伐之,卒受其禍。今福德在燕,秦雖得志,而燕之復建,不過一紀耳。」

  大司馬溫自廣陵帥衆二萬討袁瑾;以襄城太守劉波為淮南內史,將五千人鎮石頭。波,隗之孫也。癸丑,溫敗瑾于壽春,遂圍之。燕左衞將軍孟高將騎兵救瑾,至淮北,未渡,會秦伐燕,燕召高還。

  廣漢妖賊李弘,詐稱漢歸義侯勢之子,聚衆萬餘人,自稱聖王,年號鳳凰。隴西人李高,詐稱成主雄之子,攻破涪城,逐梁州刺史楊亮。九月,益州刺史周楚遣子瓊討高,又使瓊子梓潼太守虓討弘,皆平之。

  秦楊安攻晉陽,晉陽兵多糧足,久之未下。王猛留屯騎校尉苟長戍壺關,引兵助安攻晉陽。為地道,使虎牙將軍張蚝帥壯士數百潛入城中,大呼斬關,納秦兵。辛巳,猛、安入晉陽,執燕幷州刺史東海王莊。太傅評畏猛不敢進,屯于潞川。冬,十月,辛亥,猛留將軍武都毛當戍晉陽,進兵潞川,與慕容評相持。

  壬戌,猛遣將軍徐成覘燕軍形要,期以日中;及昏而返,猛怒,將斬之。鄧羌請之曰:「今賊衆我寡,詰朝將戰;成,大將也,宜且宥之。」猛曰:「若不殺成,軍法不立。」羌固請曰:「成,羌之郡將也,雖違期應斬,羌願與成効戰以贖之。」猛弗許。羌怒,還營,嚴鼓勒兵,將攻猛。猛問其故,羌曰:「受詔討遠賊;今有近賊,自相殺,欲先除之!」猛謂羌義而有勇,使語之曰:「將軍止,吾今赦之。」成旣免,羌詣猛謝。猛執其手曰:「吾試將軍耳,將軍於郡將尚爾,況國家乎,吾不復憂賊矣!」

  太傅評以猛懸軍深入,欲以持久制之。評為人貪鄙,鄣固山泉,鬻樵及水,積錢帛如丘陵;士卒怨憤,莫有鬬志。猛聞之,笑曰:「慕容評真奴才,雖億兆之衆不足畏,況數十萬乎!吾今茲破之必矣。」乃遣游擊將軍郭慶帥騎五千,夜從間道出評營後,燒評輜重,火見鄴中。燕主暐懼,遣侍中蘭伊讓評曰:「王,高祖之子也,當以宗廟社稷為憂,柰何不撫戰士而榷賣樵水,專以貨殖為心乎!府庫之積,朕與王共之,何憂於貧!若賊兵遂進,家國喪亡,王持錢帛欲安所置之!」乃命悉以其錢帛散之軍士,且趨使戰。評大懼,遣使請戰於猛。

  甲子,猛陳於渭源而誓之曰:「王景略受國厚恩,任兼內外,今與諸君深入賊地,當竭力致死,有進無退,共立大功,以報國家;受爵明君之朝,稱觴父母之室,不亦美乎!」衆皆踴躍,破釜棄糧,大呼競進。

  猛望燕兵之衆,謂鄧羌曰:「今日之事,非將軍不能破勍敵。成敗之機,在茲一舉,將軍勉之!」羌曰:「若能以司隸見與者,公勿以為憂。」猛曰:「此非吾所及也,必以安定太守、萬戶侯相處。」羌不悅而退。俄而兵交,猛召羌,羌寢不應。猛馳就許之,羌乃大飲帳中,與張蚝、徐成等跨馬運矛,馳赴燕陳,出入數四,旁若無人,所殺傷數百。及日中,燕兵大敗,俘斬五萬餘人,乘勝追擊,所殺及降者又十萬餘人,評單騎走還鄴。

  崔鴻曰:鄧羌請郡將以撓法,徇私也;勒兵欲攻王猛,無上也;臨戰豫求司隸,邀君也;有此三者,罪孰大焉!猛能容其所短,收其所長,若馴猛虎,馭悍馬,以成大功。詩曰:「采葑采菲,無以下體。」猛之謂矣。

  秦兵長驅而東,丁卯,圍鄴。猛上疏稱:「臣以甲子之日,大殲醜類。順陛下仁愛之志,使六州士庶,不覺易主,自非守迷違命,一無所害。」秦王堅報之曰:「將軍役不踰時,而元惡克舉,勳高前古。朕今親帥六軍,星言電赴。將軍其休養將士,以待朕至,然後取之。」

  猛之未至也,鄴旁剽劫公行,及猛至,遠近貼然;號令嚴明,軍無私犯,法簡政寬,燕民各安其業,更相謂曰:「不圖今日復見太原王!」王猛聞之,歎曰:「慕容玄恭信奇士也,可謂古之遺愛矣!」設太牢以祭之。

  十一月,秦王堅留李威輔太子守長安,陽平公融鎮洛陽,自帥精銳十萬赴鄴,七日而至安陽,宴祖父時故老。猛潛如安陽謁堅,堅曰:「昔周亞夫不迎漢文帝,今將軍臨敵而棄軍,何也?」猛曰:「亞夫前卻人主以求名,臣竊少之。且臣奉陛下威靈,擊垂亡之虜,譬如釜中之魚,何足慮也!監國沖幼,鸞駕遠臨,脫有不虞,悔之何及!陛下忘臣灞上之言邪!」

  初,燕宜都王桓帥衆萬餘屯沙亭,為太傅評後繼,聞評敗,引兵屯內黃。堅使鄧羌攻信都。丁丑,桓帥鮮卑五千奔龍城。戊寅,燕散騎侍郎餘蔚帥扶餘、高句麗及上黨質子五百餘人,夜,開鄴北門納秦兵,燕主暐與上庸王評、樂安王臧、定襄王淵、左衞將軍孟高、殿中將軍艾朗等奔龍城。辛巳,秦王堅入鄴宮。

  慕容垂見燕公卿大夫及故時僚吏,有慍色。高弼言於垂曰:「大王憑祖宗積累之資,負英傑高世之略,遭值迍阨,棲集外邦。今雖家國傾覆,安知其不為興運之始邪!愚謂國之舊人,宜恢江海之量,有以慰結其心,以立覆簣之基,成九仞之功,柰何以一怒捐之?愚竊為大王不取也!」垂悅,從之。

  燕主暐之出鄴也,衞士猶千餘騎,旣出城,皆散,惟十餘騎從行;秦王堅使游擊將軍郭慶追之。時道路艱難,孟高扶侍暐,經護二王,極其勤瘁,又所在遇盜,轉鬬而前。數日,行至福祿,依冢解息,盜二十餘人猝至,皆挾弓矢,高持刀與戰,殺傷數人。高力極,自度必死,乃直前抱一賊,頓擊於地,大呼曰:「男兒窮矣!」餘賊從帝射高,殺之。艾朗見高獨戰,亦還趨賊,幷死。暐失馬步走,郭慶追及於高陽,部將巨武將縛之,暐曰:「汝何小人,敢縛天子!」武曰:「我受詔追賊,何謂天子!」執以詣秦王堅。堅詰其不降而走之狀,對曰:「狐死首丘,欲歸死於先人墳墓耳。」堅哀而釋之,令還宮,帥文武出降。暐稱孟高、艾朗之忠於堅,堅命厚加斂葬,拜其子為郎中。

  郭慶進至龍城,太傅評奔高句麗,高句麗執評,送於秦。宜都王桓殺鎮東將軍勃海王亮,幷其衆,奔遼東。遼東太守韓稠,先已降秦,桓至,不得入,攻之,不克。郭慶遣將軍朱嶷擊之,桓棄衆單走,嶷獲而殺之。

  諸州牧守及六夷渠帥盡降於秦,凡得郡百五十七,戶二百四十六萬,口九百九十九萬。以燕宮人、珍寶分賜將士。下詔大赦曰:「朕以寡薄,猥承休命,不能懷遠以德,柔服四維,至使戎車屢駕,有害斯民,雖百姓之過,然亦朕之罪也。其大赦天下,與之更始。」

  初,梁琛之使秦也,以侍輦苟純為副。琛每應對,不先告純;純恨之,歸言於燕主暐曰:「琛在長安,與王猛甚親善,疑有異謀。」琛又數稱秦王堅及王猛之美,且言秦將興師,宜為之備。已而秦果伐燕,皆如琛言,暐乃疑琛知其情。及慕容評敗,遂收琛繫獄。秦王堅入鄴而釋之,除中書著作郎,引見,謂之曰:「卿昔言上庸王、吳王皆將相奇材,何為不能謀畫,自使亡國?」對曰:「天命廢興,豈二人所能移也!」堅曰:「卿不能見幾而作,虛稱燕美,忠不自防,反為身禍,可謂智乎?」對曰:「臣聞『幾者動之微,吉之先見者也。』如臣愚暗,實所不及。然為臣莫如忠,為子莫如孝,自非有一至之心者,莫能保忠孝之始終。是以古之烈士,臨危不改,見死不避,以徇君親。彼知幾者,心達安危,身擇去就,不顧家國,臣就使知之,尚不忍為,況非所及邪!」

  堅聞悅綰之忠,恨不及見,拜其子為郎中。

  堅以王猛為使持節、都督關東六州諸軍事、車騎大將軍、開府儀同三司、冀州牧,鎮鄴,進爵清河郡侯,悉以慕容評第中之物賜之。賜楊安爵博平縣侯;以鄧羌為使持節、征虜將軍、安定太守,賜爵真定郡侯;郭慶為持節、都督幽州諸軍事、幽州刺史,鎮薊,賜爵襄城侯。其餘將士封賞各有差。

  堅以京兆韋鐘為魏郡太守,彭豹為陽平太守;其餘州縣牧、守、令、長,皆因舊而授之。以燕常山太守申紹為散騎侍郎,使與散騎侍郎京兆韋儒俱為繡衣使者,循行關東州郡,觀省風俗,勸課農桑,振恤窮困,收葬死亡,旌顯節行,燕政有不便於民者,皆變除之。

  十二月,秦王堅遷慕容暐及燕后妃、王公、百官幷鮮卑四萬餘戶于長安。

  王猛表留梁琛為主簿,領記室督。他日,猛與僚屬宴,語及燕朝使者,猛曰:「人心不同:昔梁君至長安,專美本朝;樂君但言桓溫軍盛;郝君微說國弊。」參軍馮誕曰:「今三子皆為國臣,敢問取臣之道何先?」猛曰:「郝君知幾為先。」誕曰:「然則明公賞丁公而誅季布也。」猛大笑。

  秦王堅自鄴如枋頭,宴父老,改枋頭為永昌,復之終世。甲寅,至長安,封慕容暐為新興侯;以燕故臣慕容評為給事中,皇甫真為奉車都尉,李洪為駙馬都尉,皆奉朝請;李邽為尚書,封衡為尚書郎,慕容德為張掖太守,燕國平叡為宣威將軍,悉羅騰為三署郎;其餘封授各有差。衡,裕之子也。

  燕故太史黃泓歎曰:「燕必中興,其在吳王乎!恨吾老,不及見耳!」汲郡趙秋曰:「天道在燕,不及十五年,秦必復為燕有。」

  慕容桓之子鳳,年十一,陰有復讎之志。鮮卑、丁零有氣幹者皆傾身與之交結。權翼見而謂之曰:「兒方以才望自顯,勿效爾父不識天命!」鳳厲色曰:「先王欲建忠而不遂,此乃人臣之節;君侯之言,豈獎勸將來之義乎!」翼改容謝之,言於秦王堅曰:「慕容鳳忼慨有才器,但狼子野心,恐終不為人用耳。」

  秦省雍州。

  是歲,仇池公楊世卒,子纂立,始與秦絕。叔父武都太守統與之爭國,起兵相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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