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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裕灭南燕


  晋安帝义熙元年。初,南燕王备德仕秦,为张掖太守,其兄纳与母公孙氏居于张掖。备德之从秦王坚寇淮南也,留金刀与其母别。备德与燕主垂举兵于山东,张掖太守苻昌收纳及备德诸子,皆诛之,公孙氏以老获免,纳妻段氏方娠,未决。狱掾呼延平,备德之故吏也,窃以公孙氏及段氏逃于羌中。段氏生子超,十岁而公孙氏病,临卒,以金刀授超曰:“汝得东归,当以此刀还汝叔也。”呼延平又以超母子奔凉。及吕隆降秦,超随凉州民徙长安。平卒,段氏为超娶其女为妇。超恐为秦人所录,乃阳狂行乞。秦人贱之,惟东平公绍见而异之,言于秦王兴曰:“慕容超姿干环伟,殆非真狂,愿微加官爵以縻之。”兴召见与语,超故为谬对,或问而不答。兴谓绍曰:“谚云妍皮不裹痴骨,徒妄语耳。”乃罢遣之。

  备德闻纳有遗腹子在秦,遣济阴人吴辩往视之,辩因乡人宗正谦卖卜在长安,以告超。超不敢告其母、妻,潜与谦变姓名逃归南燕。行至梁父,镇南长史悦寿以告兖州刺史慕容法,法曰:“昔汉有卜者诈称卫太子,今安知非此类也。”不礼之。超由是与法有隙。备德闻超至,大喜,遣骑三百迎之。夏四月,超至广固,以金刀献与备德,备德恸哭,悲不自胜。封超为北海王,拜侍中、骠骑大将军、司隶校尉、开府,妙选时贤,为之僚佐。备德无子,欲以超为嗣。超入则侍奉尽欢,出则倾身下士,由是内外誉望翕然归之。

  秋九月,汝水竭,南燕主备德恶之,俄而寝疾,北海王超请祷之。备德曰:“人主之命,长短在天,非汝水所能制也”,固请,不许。戊午,备德引见群臣于东阳殿,议立超为太子,俄而地震,百僚惊恐,备德亦不自安,还宫。是夜,疾笃,瞑不能言。段后大呼“令召中书作诏立超,可乎?”备德开目颔之,乃立超为皇太子,大赦。备德寻卒。为十馀棺,夜,分出四门,潜瘗山谷。已未,超即皇帝位,大赦,改元太上。尊段后为皇太后,以北地王钟都督中外诸军、录尚书事,慕容法为征南大将军、都督徐兖扬南兖四州诸军事,加慕容镇开府仪同三司,以尚书令封孚为太尉,曲仲为司空,封嵩为尚书左仆射。癸亥,虚葬备德于东阳陵,谥曰献武皇帝,庙号世宗。

  超引所亲公孙五楼为腹心,备德故大臣北地王钟、段宏等皆不自安,求补外职。超以钟为青州牧,宏为徐州刺史。公孙五楼为武卫将军,领屯骑校尉,内参政事。封孚谏曰:“臣闻亲不处外,羁不处内。钟,国之宗臣,社稷所赖。宏,外戚懿望,百姓具瞻。正应参翼百揆,不宜远镇外方。今钟等出藩,五楼内辅,臣窃未安。”超不从。钟、宏心皆不平,相谓曰:“黄犬之皮,恐终补狐裘也。”五楼闻而恨之。

  二年。南燕主超猜虐日甚,政出权幸,盘于游畋,封孚、韩讠卓屡谏不听。超尝临轩问孚曰:“朕可方前世何主。”对曰:“桀、纣”超惭怒,孚徐步而出,不为改容。鞠仲谓孚曰:“与天子言,何得如是。宜还谢。”孚曰:“行年七十,惟求死所耳。”竟不谢。超以其时望,优容之。

  秋九月,南燕公孙五楼欲擅朝权,谮北地王钟于南燕主超,请诛之。南燕主备德之卒也,慕容法不奔丧,超遣使让之。法惧,遂与钟及段宏谋反。超闻之,征钟,钟称疾不至,超收其党慕容统等杀之。征南司马卜珍告左仆射封嵩数与法往来,疑有奸,超收嵩下廷尉。太后惧,泣告超曰:“嵩数遣黄门令牟常说吾,云帝非太后所生,恐依永康故事。我妇人识浅,恐帝见杀,即以语法,法为谋见误,知复何言。”超乃车裂嵩。西中郎将封融奔魏。

  超遣慕容镇攻青州,慕容昱攻徐州,右仆射济阳王凝及韩范攻兖州。昱拔莒城,段宏奔魏。封融与群盗袭石塞城,杀镇西大将军馀郁,国中振恐。济阳王凝谋杀韩范,袭广固,范知之,勒兵攻凝,凝奔梁父。范并将其众,攻梁父,克之。法出奔魏,凝出奔秦。暮容镇克青州,钟杀其妻子,为地道以出,与高都公始皆奔秦。秦以钟为始平太守,凝为侍中。

  南燕主超好变更旧制,朝野多不悦。又欲复肉刑,增置烹、轘之法,众议不合而止。冬十月,封孚卒。

  三年。南燕主超母、妻犹在秦,超遣御史中丞封恺使于秦以请之。秦王兴曰:“昔苻氏之败,太乐诸伎悉入于燕。燕今称藩,送伎或送吴口千人,所请乃可得也。”超与群臣议之,左仆射段晖曰:“陛下嗣守社稷,不宜以私亲之故遂降尊号。且太乐先代遗音,不可与也,不如掠吴口与之。”尚书张华曰:“侵掠邻国,兵连祸结,此既能往,彼亦能来,非国家之福也。陛下慈亲在人掌握,岂可靳惜虚名,不为降屈乎。中书令韩范尝与秦王俱为苻氏太子舍人,若使之往,必得如志。”超从之,乃使韩范聘于秦,称藩奉表。慕容凝言于兴曰:“燕王得其母、妻,不复可臣,宜先使送伎。”兴乃谓范曰:“朕归燕王家属必矣,然今天时尚热,当俟秋凉。”八月,秦使员外散骑常侍韦宗聘于燕,超与群臣议见宗之礼。张华曰:“陛下前既奉表,今宜北面受诏。”封逞曰:“大燕七圣重光,奈何一旦为竖子屈节。”超曰:“吾为太后屈,愿诸君勿复言。”遂北面受诏。

  冬十月,南燕主超使左仆射张华、给事中宗正元献太乐伎一百二十人于秦,秦王兴乃还超母、妻,厚其资礼而遣之。超亲帅六宫迎于马耳关。

  四年春正月,南燕主超尊其母段氏为皇太后,妻呼延氏为皇后。超祀南郊,有兽如鼠,而赤大如马,来至坛侧。须臾,大风昼晦,羽仪、帷幄皆毁裂。超惧,以问太史令成公绥,对曰:“陛下信用奸佞,诛戮贤良,赋敛繁多,事役殷重之所致也。”超乃大赦,黜公孙五楼等,俄而复用之。冬十一月,南燕汝水竭,河冻皆合,而渑水不冰。南燕主超恶之,问于李宣,对曰:“渑水无冰,良由逼带京城,近日月也。”超大悦,赐朝服一具。

  五年春正月庚寅朔,南燕主超朝会群臣,叹太乐不备,议掠晋人以补伎。领军将军韩讠卓谏曰:“先帝以旧京倾覆,戢翼三齐。陛下不养士息民,以伺魏衅,恢复先业,而更侵掠南邻,以广仇敌,可乎?”超曰:“我计已定,不与卿言。”二月,南燕将慕容兴宗、斛谷提、公孙归等帅骑寇宿豫,拔之,大掠而去,简男女二千五百付太乐教之。归,五楼之兄也。是时,五楼为侍中、尚书、领左卫将军,专总朝政,宗亲并居显要,王公内外无不惮之。南燕主超论宿豫之功,封斛谷提等并为郡、县公。桂林王镇谏曰:“此数人者,勤民顿兵,为国结怨,何功而封。”超怒,不答。尚书都令史王俨谄事五楼,比岁屡迁,官至左丞。国人为之语曰:“欲得侯,事五楼。”超又使公孙归等寇济南,俘男女千馀人而去。自彭城以南,民皆堡聚以自固。诏并州刺史刘道怜镇淮阴以备之。

  三月,刘裕抗表伐南燕,朝议皆以为不可,惟左仆射孟昶、车骑司马谢裕、参军臧熹以为必克,劝裕行。裕以昶监中军留府事。谢裕,安之兄孙也。

  夏四月己巳,刘裕发建康,帅舟师自淮入泗。五月,至下邳,留船、辎重,步进至琅邪,所过皆筑城,留兵守之。或谓裕曰:“燕人若塞大岘之险,或坚壁清野,大军深入,不惟无功,将不能自归,奈何?”裕曰:“吾虑之熟矣。鲜卑贪婪,不知远计,进利虏获,退惜禾苗,谓我孤军远入,不能持久,不过进据临朐,退守广固,必不能守险、清野,敢为诸君保之。”

  南燕主超闻有晋师,引群臣会议。征虏将军公孙五楼曰:“吴兵轻果,利在速战,不可争锋。宜据大岘,使不得入,旷日延时,沮其锐气。然后徐简精骑二千,循海而南,绝其粮道,别敕段晖帅兖州之众,缘山东下,腹背击之,此上策也。各命守宰,依险自固,校其资储之外,馀悉焚荡,芟除禾苗,使敌无所资。彼侨军无食,求战不得,旬月之间,可以坐制,此中策也。纵贼入岘,出城逆战,此下策也。”超曰:“今岁星居齐,以天道推之,不战自克。客主势殊,以人事言之,彼远来疲弊,势不能久。吾据五州之地,拥富庶之民,铁骑万群,麦禾布野,奈何芟苗徙民,先自蹙弱乎。不如纵使入岘,以精骑蹂之,何忧不克。”辅国将军广宁王贺赖卢苦谏,不从,退谓五楼曰:“必若此,亡无日矣。”太尉桂林王镇曰:“陛下必以骑兵利平地者,宜出岘逆战,战而不胜,犹可退守,不宜纵敌入岘,自弃险固也。”超不从。镇出谓韩讠卓曰:“主上既不能逆战却敌,又不肯徙民清野,延敌入腹,坐待攻围,酷似刘璋矣。今年国灭,吾必死之。卿中华之士,复为文身矣。”超闻之,大怒,收镇下狱。乃摄莒、梁父二戍,修城隍,简士马以待之。

  刘裕过大岘,燕兵不出,裕举手指天,喜形于色。左右曰:“公未见敌而先喜,何也?”裕曰:“兵已过险,士有必死之志,馀粮栖亩,人无匮乏之忧。虏已入吾掌中矣。”六月己巳,裕至东莞。超先遣公孙五楼、贺赖卢及左将军段晖等将步骑五万屯临朐,闻晋兵入岘,自将步骑四万往就之,使五楼帅骑进据巨蔑水。前锋孟龙符与战,破之,五楼退走。裕以车四千乘为左右翼,方轨徐进,与燕兵战于临朐南,日向昃,胜负犹未决。参军胡藩言于裕曰:“燕悉兵出战,临朐城中留守必寡。愿以奇兵从间道取其城,此韩信所以破赵也。”裕遣藩及咨议参军檀韶、建威将军河内向弥潜师出燕兵之后攻临朐,声言轻兵自海道至矣。向弥擐甲先登,遂克之。超大惊,单骑就段晖于城南。裕因纵兵奋击,燕众大败,斩段晖等大将十馀人,超遁还广固,获其玉玺、辇及豹尾。裕乘胜逐北至广固,丙子,克其大城。超收众入保小城。裕筑长围守之,围高三丈,穿堑三重。抚纳降附,采拔贤俊,华夷大悦。于是因齐地粮储,悉停江、淮漕运。

  超遣尚书郎张纲乞师于秦。赦桂林王镇,以为录尚书、都督中外诸军事,引见,谢之,且问计焉。镇曰:“百姓之心,系于一人。今陛下亲董六师,奔败而还,群臣离心,士民丧气。闻秦人自有内患,恐不暇分兵救人。散卒还者尚有数万,宜悉出金帛以饵之,更决一战。若天命助我,必能破敌,如其不然,死亦为美,比于闭门待尽,不犹愈乎?”司徒乐浪王惠曰:“不然。晋兵乘胜,气势百倍,我以败军之卒当之,不亦难乎。秦虽与勃勃相持,不足为患,且与我分据中原,势如唇齿,安得不来相救。但不遣大臣则不能得重兵,尚书令韩范为燕、秦所重,宜遣乞师。”超从之。

  秋七月,加刘裕北青冀二州刺史。

  南燕尚书略阳桓尊及弟京兆太守苗逾城来降,裕以为行参军。尊、苗皆超所委任以为腹心者也。

  或谓裕曰:“张纲有巧思,若得纲使为攻具,广固必可拔也。”会纲自长安还太山,太守申宣执之送于裕。裕升纲于楼车,使周城呼曰:“刘勃勃大破秦军,无兵相救。”城中莫不失色。江南每发兵及遣使者至广固,裕辄潜遣兵夜迎之,明日,张旗鸣鼓而至,北方之民执兵负粮归裕者,日以千数,围城益急。张华、封恺皆为裕所获。超请割大岘以南地为藩臣,裕不许。

  秦王兴遣使谓裕曰:“慕容氏相与邻好,今晋攻之急。秦已遣铁骑十万屯洛阳,晋军不还,当长驱而进。”裕呼秦使者谓曰:“语汝姚兴:我克燕之后,息兵三年,当取关、洛。今能自送,便可速来。”刘穆之闻有秦使,驰入见裕,而秦使者已去。裕以所言告穆之,穆之尤之曰:“常日事无大小,必赐预谋,此宜善详,云何遽尔答之。此语不足以威敌,适足以怒之。若广固未下,羌寇奄至,不审何以待之?”裕笑曰:“此是兵机,非卿所解,故不相语耳。夫兵贵神速,彼若审能赴救,必畏我知,宁容先遣信命,逆设此言,是自张大之辞也。晋师不出,为日久矣,羌见伐齐,始将内惧,自保不暇,何能救人邪?”

  秋八月,封融诣刘裕降。

  初,秦王兴遣卫将军姚强帅步骑一万随韩范往就姚绍于洛阳,并兵以救南燕,及为勃勃所败,追强兵还长安。韩范叹曰:“天灭燕矣。”南燕尚书张俊自长安还,降于刘裕,因说裕曰:“燕人所恃者,谓韩范必能致秦师也。今得范以示之,燕必降矣。”裕乃表范为散骑常侍,且以书招之。长水校尉王蒲劝范奔秦,范曰:“刘裕起布衣,灭桓玄,复晋室,今兴师伐燕,所向崩溃,此殆天授,非人力也。燕亡则秦为之次矣,吾不可以再辱。”遂降于裕。裕将范循城,城中人情离沮。或劝燕主超诛范家,超以范弟讠卓尽忠无贰,并范家赦之。

  冬十月,段宏自魏奔于裕。张纲为裕造攻具,尽诸奇巧。超怒,县纲母于城上,支解之。

  冬十二月乙巳,太白犯虚、危。南燕灵台令张光劝南燕主超出降,超手杀之。

  六年春正月甲寅朔,南燕主超登天门,朝群臣于城上。乙卯,超与宠姬魏夫人登城,见晋兵之盛,握手对泣。韩讠卓谏曰:“陛下遭堙厄之运,正当努力自强,以壮士民之志,而更为儿女子泣邪?”超拭目谢之。尚书令董铣劝超降,超怒,囚之。

  二月,南燕贺赖卢、公孙五楼为地道出击晋兵,不能却。城久闭,城中男女病脚弱者太半,出降者相继。超辇而登城,尚书悦寿说超曰:“今天助寇为虐,战士凋瘁,独守穷城,绝望外援,天时人事亦可知矣。苟历数有终,尧、舜避位,陛下岂可不思变通之计乎?”超叹曰:“废兴,命也。吾宁奋剑而死,不能衔璧而生。”

  丁亥,刘裕悉众攻城,或曰:“今日往亡,不利行师。”裕曰:“我往彼亡,何为不利。”四面急攻之。悦寿开门纳晋师,超与左右数十骑逾城突围出走,追获之。裕数以不降之罪,超神色自若,一无所言,惟以母托刘敬宣而已。

  裕忿广固久不下,欲尽坑之,以妻女赏将士。韩范谏曰:“晋室南迁,中原鼎沸,士民无援,强者附之。既为君臣,必须为之尽力。彼皆衣冠旧族,先帝遗民,今王师吊伐而尽坑之,使安所归乎。窃恐西北之人,无复来苏之望矣。”裕改容谢之,然犹斩王公以下三千人,没入家口万馀,夷其城隍。送超诣建康,斩之。

  臣光曰:晋自济江以来,威灵不竞,戎狄横骛,虎噬中原。刘裕始以王师翦平东夏,不于此际旌礼贤俊,慰抚疲民,宣恺悌之风,涤残秽之政,使群士向风,遗黎企踵,而更恣行屠戮以快忿心。迹其施设,曾苻、姚之不如,宜其不能荡壹四海,成美大之业,岂非虽有智勇而无仁义使之然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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