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宋高宗绍兴八年(4)


  十二月丙辰,秦桧恐言者不已,白上下诏,以铨上书狂悖戒谕中外。

  戊午,提举临安府洞霄宫李纲言:“臣窃见朝廷遣王伦使金国奉迎梓宫,往返屡矣。今伦之归,与敌使偕,乃以诏谕江南为名,不著国号,而曰江南,不云通问,而日诏谕,此何礼也?以愚意料之,敌为此名以遣使,其邀求大略有五:必降诏书欲陛下屈体降礼以听受,一也;必有赦文欲朝廷宣布颁示郡县,二也;必立约束欲陛下奉藩称臣,禀其号令,三也;必求我赂,广其数目,使我坐困,四也;必求割地,以江南为界,淮南、荆襄、四川尽欲得之,五也。此五者,朝廷从其一,则大事去矣。金人变诈不测,贪惏无厌,纵使听其诏令,奉藩称臣,其志犹未已,必继有号召,或使亲迎梓宫,或使单车入觐,或使移易将相,或使改革政事,或竭取赋税,或脧削土宇,从之则无有纪极,一不从则前功尽废,反为兵端。以谓权时之宜听其邀求可以无后悔者,非愚则诬也。”试礼部侍郎曾开和婺州。先是,秦桧尝因语和议事曰:“此言大系安危。”开于座中抗声曰:“丞相今日不当说安危,止合论存亡尔。”桧瞿然警其言而罢,遂命出守。开辞,改提举江州太平观。

  己未,吏部尚书李光参知政事。秦桧与光初不相知,特以和议初成,将揭榜,欲藉光名以镇压耳。

  乙丑,诏绍兴府南班不带遥郡;宗室十八员,岁拨上供米五百斛。以同判太宗正事士偯言宗室俸薄,不足于籴故也。

  丙寅,新知潭州王庶落职,提举临安府洞霄宫。以中丞勾龙如渊论其罪故也。诏秘书省校书郎许忻入对,秦疏言:“金人始入寇也,固尝云讲和矣。靖康之初,约肃王至大河而返,已而挟之北行,讫无音耗。河朔千里,焚掠无遗,复破威胜、隆德等州。渊圣尝降诏书,谓金人渝盟,必不可守。是岁又复深入,朝廷措置失宜,都城遂陷。敌情狡甚,惧我百万之众必以死争也,止我诸道勤王之师,则又曰讲和矣。乃邀渊圣出郊,次邀徽宗继往,追取宗族,殆无虚日,倾竭府库,靡有孑遗,公卿大臣,类皆拘执,然后伪立张邦昌而去。则是金人所谓讲和者,果可信乎?此已然之祸,陛下所亲见。今徒以王伦缪悠之说诱致敌人,责我以必不可行之礼,而陛下遂以屈己从之,臣是以不觉涕泗之横流也。”枢密院编修官赵雍上书,略曰:“天子之孝与臣庶不同,报难报之恨,雪难雪之耻,精变天地,诚动金石,震国威,立法制,为匹夫匹妇复雠,而朝四夷于明堂,此陛下之职,而群公所当尽心也。为今日之计,当以讲和为中国一事,不必张皇,委宰相平见使者,遣使臣再议,直俟梓官已还,母兄相见,然后徐议称号,折中典礼,南北兄弟,自有故事。愿陛下少抑一身孝爱之情,俯徇天下至正之论。”

  丁卯,王扬英为太常博士。扬英献所著《黼扆箴》十二篇,上召对,而有是命。

  戊辰,湖北京西宣抚使岳飞乞差胡邦用知靖州。上曰:“郡守牧民之官,亦藩屏所寄,当自朝廷选差。若皆由将帅辟置,非臂指之势也。”

  庚午,殿中侍御史郑刚中言:“今日之势,尤急于边郡,如楚、泗、通、泰、滁、潦、江、鄂以至荆襄、关陕之地,不过二十余郡。愿诏大臣精选二十余辈分而布之,使其招徕牧养,朝廷又时遣使按行,无状者易之,处处得人,则须以持久,增秩、赐金之事可行矣。”从之。

  辛未,参知政事李光言月桩之害、常平之利。上曰:“月桩事,朕数为赵鼎言之,不以为意。常平司当复置,三省可条具取旨。”

  癸酉,秘书省著作郎胡珵、尚书司勋员外郎朱松、秘书省著作佐郎张广、凌景夏、秘书省正字常盟、范如圭上书曰:“臣闻主忧臣辱,主辱臣死。前者上皇讣闻,陛下方宅大忧,天下受其辱矣。今者闻诸道路,口语籍籍。审如是,将辱在陛下之身,臣等得其死为有名之时也。人谁无死?为君父死之,为有宋宗社死之,为古今臣子忠孝大训死之,岂为无名乎?敌人方据中原,吞噬未厌,何忧何惧,而一旦幡然与我和哉?盖其狃于荐食之威,动辄得志,而我甚易恐,故常喜于和之说以侮我。又虑我训兵积粟,蓄锐俟时而事有不可测知者,故不得不为和之说以挠我耳。盖敌之和使即秦之衡人,兵家用之,百胜之术也。六国不悟衡人割地之无餍以亡其国,今国家不悟敌使请和之得策,其祸亦岂可胜言哉?彼以和之一字得志于我,十有二年矣,以覆我王室,以弛我边备,以竭我国力,以解体我将帅,以懈缓我不共戴天之雠,以绝望我中国讴吟思汉之赤子,奈何至今而犹未悟也?信如道路之言,则敌人之要我至不逊也,至无稽也,是坐而约降我也。艰难以来,彼苟可以毒我者,无遗力矣,独欠约降一事尔。陛下奈何不顾祖宗社稷二百年付托之重,将不虑而从之,以万乘之尊冒险而侥幸。彼敌国者,苟获其不逊无稽之谋而藉躏以逞,将焉避之哉?”如圭又言:“今女真之使,以诏谕江南为名,要陛下以稽首之礼,自公卿大夫以至六军万姓,莫不扼腕忿怒,岂肯听陛下北面而为仇贼之臣哉?岂如今日痛愤肝胆之际,明谕敌使而谢遣之,然后诏在廷之臣与守边之将,讲明战守之策,日夜饬厉,常若临敌,表里江淮,必足以防侵轶之患。愿陛下枕戈尝胆,深思此策而力图之,则梓宫终有山陵之期,母后终有东朝之养,渊圣终免鴒原之难,陛下终得遂孝悌之心,而天下臣子亦得伸眉吐气,食息世间,俯仰无所愧怍。与夫忍耻事雠,荣辱祸福,相去万万矣。”时士大夫皆以和为不可,而如圭与王庶、曾开、户部侍郎李弥逊、监察御史方庭实言之尤力。庭实疏言:“臣自靖康以至今日,每论议和之无益,徒竭民膏血,坐困中国,沮将士之气,启奸雄之谋,此臣愚陋,自守所见而不敢附会其说以欺陛下。今使人以江南诏谕为名,或传陛下欲屈膝受诏,则臣不知所谓也。呜呼!谁为陛下谋此也?天下者中国之天下,祖宗之天下,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,非陛下之天下。陛下躬聪明勇智之资,传嗣正统,有祖宗积累之基,有长江之险,有甲兵之众,群臣万姓三军皆一心欣戴陛下,如子弟之从父兄,手足之扞头目。陛下纵未能率励诸将克复神州,尚可保守江左,何遽欲屈膝于敌乎?陛下纵忍为此,其如中国何?其如先王之礼何?其如天下之心何?”

  甲戌,提举万寿观韩肖胄签书枢密院事。

  乙亥,以肖冑为大金奉表报谢使,枢密副都承旨钱愐副之。

  丙子,金国诏谕使张通古、签书宣徽院事萧哲至行在,言先归河南地,徐议余事。以左仆射府馆之。监察御史施庭臣为侍御史。庭臣抗章力赞和议,故有是除。命下,中外骇愕。

  丁丑,起居郎刘一止试中书舍人,司农寺丞莫将赐同进士出身,除起居郎。都省翻黄下吏部,兼权吏部尚书张焘、试吏部侍郎晏敦复言:“仰惟陛下圣孝天至,痛梓宫之未还,念两宫之未复,不惮屈己,与敌议和,夙夜焦劳恳切,孜孜汲汲,惟恐后时,特以众论未同,故未敢轻屈尔。幸而日者上自朝廷,下逮百执事之臣,小大一心,无复异议,朝夕进退,从容献纳,庶几天听为回,卒不致屈,此宗社之福也。彼施庭臣乃务迎合,辄敢抗章力赞此议,姑为一身进取之资,不恤君父屈辱之耻,核实定罪,殆不容诛。乃由察官超擢御史!夫御史府,朝廷纪纲之地,而陛下耳目之司也。前日勾龙如渊以附会此议而得中丞,众论固已嗤鄙之矣。今庭臣又以此而跻横榻,一台之中,长贰皆然,既同乡曲,又同腹心,惟相阿附,变乱是非,岂不紊国家之纪纲,蔽陛下之耳目乎?众论沸腾,方且切齿,而莫将者又以此议,由寺丞而擢左史。如渊、庭臣,庸人也,初无所长,但知观望。而将,奸人也,考其平昔,奚所不为?陛下奈何遽与此辈断国论乎!至于议和,则王伦实为谋主,彼往来敌中,至再四矣。今其为言自已一二,事之倪端,盖亦可见。自朝廷有屈己之议,上下皆已解体,傥成屈己之事,则上下必至离心,人心既离,何以立国?伏愿陛下戒之重之,所有施庭臣、莫将除命,更合取自圣旨指挥。”于是将、庭臣皆不敢拜。时张焘既力诋拜诏之议,秦桧患之。焘亦自知言切,恐得罪,遂托疾在告。桧使楼炤谕之曰:“北扉阙人,上欲以公为直院,然亦假途耳。公疾平,宜早出。”焘大骇曰:“果有是言,愈不敢出。焘乃不主和议者,若使中草国书,岂能曲循意旨哉?焘尝思之,不过一去。今日之事,其去在我,一受迁官,他日以罪去,则事由人矣。”桧不能夺,遂止。

  己卯,吏部侍郎晏敦复、户部侍郎李弥逊、梁汝嘉、权吏部尚书张焘、给事中兼直院楼炤、中书舍人兼翊善苏符、权工部侍郎萧振、起居舍人薛徽言同班入对,上奏曰:“臣闻与众同欲,是以济事。自古人君施设注措,未有不以从众而成、违众而败者。伏见今日屈己之事陛下以为可,士大夫不以为可,民庶不以为可,学士不以为可。如是而求成,臣等窃惑之。臣等窃闻敌使入境,伴使北向再拜,问金帅起居,此故事也。然军民见者,或至流涕。夫人心戴宋如此,虽使者一屈,犹为之不平,况肯使陛下不顾群议,断而行之?万一众情不胜其忿,而王云、刘晏之事或见于今日,陛下始有追悔之心,恐亦晚矣。传曰:‘众怒难犯,专欲难成。’合二难以安国,危之道也。臣等职在论思,窃闻舆议,不敢缄默。伏望圣慈俯同众情,毋遂致屈而缓图之。不胜幸甚!”奏,焘所草也。新除权礼部侍郎兼侍讲尹焞言:“伏见本朝戎敌之祸亘古未闻。中国无人,致其乱,乃再启和议于今日,意欲僭图混一,臣妾中国,使人之来,以诏谕为名,以割地为要,欲与陛下抗礼于庭,复使陛下北面其君,则降也,非是和也。今以不共戴天之雠与之和且犹不可,况实降乎?”时近臣皆入,焞以疾固辞新命,乃上此疏。又移书秦桧,言及:“敌使在庭,天下忧愤。若和议一成,彼日益强,我日益怠,则中国号令皆从敌出,国事废置皆从敌命,侵寻脧削,天下有被发左衽之忧;谗间疑贰,将帅有诛戮夺权之害。奸宄生心,大势奈何?今之上策,莫如自治,自治之要,内则进君子而远小人,外则赏当功而罚当罪,使主上之孝悌通于神明,主上之道德成于安强,勿以小智孑义而图大功,不胜幸甚。”桧得其书已不乐,读至“小智孑义”之语,大怒之。

  庚辰,尚书右仆射秦桧见金国使人于其馆,受国书以归。前一日,从官既对,上乃召王伦,责其取书事。伦见北使张通古,以一二策动之,通古亦恐,遂请用明日。或曰:时欲行此礼,桧未有以处,因问给事中楼炤。炤举《书》高宗谅阴三年不言之句以对,桧悟,于是上不出,而桧摄冢宰受书。通古犹索百官备礼迎其书,桧乃命三省、枢密院吏朝服乘马导从。时上特以皇太皇故俯从敌约,而桧必欲屈己,天下咎之。

  《人事记》曰:建炎之初,内有纲,外有泽,此可为之一机也,而汪、黄以主和失之。绍兴之间,内有鼎,外有浚,此又有为之一机也,而秦桧以主和失之。失此二机,天地之大义不立,使我高宗抱终天之痛,可深惜哉!盖当时大臣任事者张、赵、朱、吕数人,惟浚在外,鼎在内,至公血诚,相与扶持此议,然浚终始主战,鼎始主战,终主守,则鼎之规模已与浚少异。若颐浩、胜非,虽内有平贼之功,而外但为避狄主谋,则皆不知此义者也。大将用命者张、赵、韩、岳数人,张浚谓诸六将,惟飞、世忠可倚大事,而二人必欲扫强敌,坏和议,则真知此义。若光世之沈酣酒色,不喜恢复,每每退屯,而俊不受行府之命,不与刘锜共功,不与世忠同谋,但与沂中为腹心,以附秦桧之和议而已,则皆不知此义者也。是则诸臣之不知义者多矣。而南渡百年,公论独切齿于一榜者何也?盖汪、黄坏之于事势未定之时,而桧坏之于事机垂成之日,为可恨也。诸公之言和者依违于其间,而桧独断然为南自南、北自北之说也。他相或一年,或二年,或不数月,而桧独相二十年之久也。方其入相之初,朝士皆动色相贺,惟晏敦复目之为奸人。然向子忞于绍兴之初与胡安国论曰:“与桧同时被执军前,鲜有生者,独桧尽室而归,非大奸,能如是乎?”当时安国犹以为忠,其子寅犹以子忞之言为过,则桧之奸可以欺贤人君子也如此。方桧之初主和,曰:“我有二策,可以耸动天下。今无相,不可行。”及再主和也,曰:“臣恐亦有未便,欲望更思虑三日。”又三日,曰:“臣恐别有未便。”知上意坚确不移,乃乞决和议,不许臣下干预。则桧之奸,足以欺圣主也如此。桧虽以和议断自圣衷,而人心公议终不可遏,争之者,台谏则张戒、常同、方庭实、辛次膺,侍从则粱汝嘉、苏符、楼炤、张九成、曾开、张焘、晏敦复、魏矼、李弥逊,郎官则胡珵、朱松、张广、凌景夏,宰执则赵鼎、刘大中、王庶,旧宰执则李纲、张浚,其他如林季仲、范如圭、常明、许訢、潘良贵、薛徽言、尹焞、赵雍、王时行、连南夫、汪应辰、樊光远交言其不可,大将岳飞、韩世忠亦深言其非计,而胡辁乞斩王伦、泰桧、孙近一疏,都人喧腾,数日不定,人心亦可知矣。诸公之议愤激恳切,而终不足以折桧者,则有说矣。谓梓宫不可还,今还矣:谓太后不可复,今复矣;谓陕西、河南之地不可得,今可得矣;谓敌不可信,今可信矣。此桧之所以能排众议也。然不能复雠雪耻,而使吾君抱终天之痛以为孝悌;不能自复土宇,而乃乞丐于仇雠之戎狄以立国家,此如圭所谓“相臣以为忠,而不知身陷于大不忠;主上以为孝,而不知身陷于大不孝”,樊光远所谓“金人诡诈不足忧,而信实深可惧;其可信愈甚,则其可惧愈甚”,皆至论也。一人之私不能以胜千万人之公,虽桧亦未如之何也。

  初,鄜延既陷,第六将李世辅为宗弼所喜,累迁知同州。及敌废伪齐,世辅乃与其徒王世忠、顿遇等潜谋,遣使臣白彦忠等持书抵川陕宣抚副使吴玠,使出兵为外应。是冬,左监军萨里罕自大同之陕西,见左都监拔束议割地事。比过同州,世辅乃伪称足疾,伏兵州廨,因犒其从者,醉而悉杀之,遂缚萨里罕上马,欲以南归。敌骑追及之,世辅等数十人决围而出,且战且前,至五丈原,追骑益众。世辅度众寡不敌,乃解萨里罕缚,折箭为誓,纵之使去。洛水溢,世辅无舟不得渡,敌人又会兵断其归路,世辅遂奔夏州,其家皆为敌所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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