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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卷 壬午殉难(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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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皇发北平,僧道衍送之郊,跪而密启曰:“臣有所托。”上曰:“何为?”衍曰:“南有方孝孺者,素有学行,武成之日,必不降附,请勿杀之,杀之则天下读书种子绝矣。”文皇首肯之。及师次金川门,大内火,建文帝逊去,即召用孝孺,不肯屈,偪之,孝孺衰经号恸阙下,为镇抚伍云等执以献。成祖待以不死,不屈,系之狱,使其徒廖镛、廖铭说之。叱曰:“小子从予几年所矣,犹不知义之是非!”成祖欲草即位诏,皆举孝孺,乃召出狱,斩衰入见,悲恸彻殿陛。文皇谕曰:“我法周公辅成王耳!”孝孺曰:“成王安在?”文皇曰:“伊自焚死。”孝孺曰:“何不立成王之子?”文皇曰:“国赖长君。”孝孺曰:“何不立成王之弟?”文皇降榻劳曰:“此朕家事耳!先生毋过劳苦。”左右援笔札,又曰:“诏天下,非先生不可。”孝孺大批数字,掷笔于地,且哭且骂曰:“死即死耳,诏不可草。”文皇大声曰:“汝安能遽死。即死,独不顾九族乎?”孝孺曰:“便十族奈我何!”声愈厉。文皇大怒,令以刀抉其口两旁至两耳,复锢之狱,大收其朋友门生。每收一人,辄示孝孺,孝孺不一顾,乃尽杀之,然后出孝孺,磔之聚宝门外。 孝孺慷慨就戮,为绝命词曰:“天降乱离兮孰知其由,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。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,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。呜呼哀哉,庶不我尤!”时年四十六。 复诏收其妻郑氏,妻与诸子皆先经死。悉燔削方氏墓。初,籍十族,每逮至,辄以示孝孺,孝孺执不从,乃及母族林彦清等、妻族郑原吉等。九族既戮,亦皆不从,乃及朋友门生廖镛、林嘉猷等为一族,并坐,然后诏磔于市,坐死者八百七十三人,谪戍绝徼死者不可胜计。孝孺季弟方孝友就戮时,孝孺目之,泪下。孝友口占一诗曰:“阿兄何必泪潸潸,取义成仁在此间。华表柱头千载后,旅魂依旧到家山。”士论壮之,以为不愧孝孺之弟。孝孺又有二女,年俱未笄,被逮过淮,相与连袂投桥水死。 兵部尚书铁铉被执至京,陛见,背立廷中,正言不屈,令一顾不可得,割其耳鼻,竟不肯顾。爇其肉,纳铉口中,令啖之,问曰:“甘否?”铉厉声曰:“忠臣孝子肉有何不甘!”遂寸磔之,至死,犹喃喃骂不绝。文皇乃令舁大镬至,纳油数斛熬之,投铉尸,顷刻成煤炭;导其尸使朝上,转展向外,终不可得。文皇大怒,令内侍用铁棒十余夹持之,使北面。笑曰:“尔今亦朝我耶!”语未毕,油沸蹙溅起丈余,诸内侍手糜烂弃棒走,尸仍反背如故。文皇大惊诧,命葬之。铉年三十有七,父仲名,年八十三,母薛氏,并海南安置,子福安年十二,发河池编伍,康安鞍辔局充匠,寻皆戮死。妻杨氏并二女发教坊司,杨氏病死,二女终不受辱,久之,铉同官以闻,文皇曰:“渠竟不屈耶?”乃赦出,皆适士人。 户部侍郎卓敬被执,责以不迎乘舆之罪,曰:“尔前日裁抑诸王,今复不臣我耶?”敬曰:“先帝若依敬言,殿下岂得至此!”文皇怒,欲杀之,而怜其才,且系狱,命中人讽以管仲、魏征事,敬涕泣不可。文皇感其至诚,犹未忍杀,而姚广孝力言养虎遗患,意遂决。敬临刑,从容叹曰:“变起宗亲,略无经画,敬死有余罪。”神色自若,经宿面如生,诛三族,没其家,图书数卷而已。文皇雅闻敬名,既死,犹惜之曰:“国家养士三十余年,不负其君者,唯卓敬耳!” 礼部尚书陈迪,受建文帝命督军储于外,过家不入。闻变,即赴京师。文皇登极,召迪责问,迪抗声指斥,并收其子凤山、丹山等六人,同磔于市。将刑,凤山呼曰:“父累我。”迪叱勿言,谩骂不已。命割凤山等鼻舌食迪,迪唾,益指斥,遂凌迟死。宗戚被戍者一百八十余人。迪既死,衣带中得诗云:“三受天皇顾命新,山河带砺此丝纶。千秋公论明于日,照彻区区不二心。”又有《五噫歌》,皆悲烈云。 刑部尚书暴昭被执,抗骂不屈,文皇大怒,先去其齿,次断手足,骂声犹不绝,至断颈乃死。 左佥都御史景清,建文中以左都御史改北平参议,往察燕邸动静,王尝宴之,清言论明爽,大被称赏。寻召还旧任。及燕师入,清知帝出亡也,犹思兴复,诡自归附,乃诣见文皇。文皇喜曰:“吾故人也!”厚遇之,仍其官。清自是恒伏利剑于衣衽中,委蛇侍朝,人疑焉。八月望日早朝,清绯衣入。先是,灵台奏文曲犯帝座急,色赤。及是见清独衣绯,疑之。朝毕,出御门,清奋跃而前,将犯驾。文皇急命左右收之,得所佩剑,清知志不得遂,乃起植立嫚骂。抉其齿,且挟且骂,含血直噀御袍。乃命剥其皮,草椟之,械系长安门,碎磔其骨肉。是夕,精英迭见。后驾过长安门,索忽断,所械皮趋前数步,为犯驾状,上大惊,乃命烧之。 已而上昼寝,梦清仗剑追绕御座,觉曰:“清犹为厉耶!”命赤其族,籍其乡,转相扳染,谓之瓜蔓抄,村里为墟。有青州教谕刘固者,建文元年,以母老乞归。清为御史,移书招固,因依清同居京师。金川门陷,固弟国劝兄出降,固曰:“固受朝廷厚恩,以老母在,未能即死,矧降耶!”后清遇害,连及固,遂与弟国、母袁氏同日受刑于聚宝门外。固子超年十五,有膂力,临刑,仰天一呼,网索俱断,因夺刽子刀连杀十余人。事闻,诏磔之。 右副都御史练子宁,名安,以字行,被临安卫指挥刘杰缚至阙,语不逊。文皇大怒,命断其舌,曰:“吾欲效周公辅成王耳!”子宁手探舌血,大书地上“成王安在”四字。文皇益怒,命磔之。宗族弃市者一百五十一人,又九族亲家之亲被抄没戍远方者又数百人。越数年,吉水钱习礼以练氏姻族,未及逮,既官中朝,恒为乡人所持,以告学士杨荣,荣乘间以闻。文皇曰:“使子宁尚在,朕固当用之,况习礼耶!” 兵部尚书齐泰闻建文帝逊去,追至广德,欲往他郡起兵兴复,被执,见文皇,不屈,死之。从兄弟敬宗、宰皆死,叔时永、阳彦等谪戍。儿甫六岁,给配,赦还。 太常卿黄子澄,初,执李景隆于朝,请诛之,不听。江、淮连败,拊膺恸哭曰:“大事去矣!误荐景隆,万死不足赎。”建文帝密使子澄召兵,不及。责问不屈,族其家。一子走,易姓名田经,遇赦,家湖广。 吏部尚书张紞,逊国后,自经死。侍郎毛太,燕兵起,数上封事,条方略。紞死,太亦死。 礼部侍郎黄观,字澜伯,奉命征兵上江诸郡,奋不顾家,且行且募。至安庆,闻金川失守,痛哭,谓人曰:“吾妻素有志节,必不辱。”遂招魂葬之江上。明日,家人报至,云:“家已被收,夫人并二女给配象奴。夫人翁氏持钗钏佯使出市酒肴,急携二女同家属十余人投通济门淮清桥下死。”观复痛哭。至李阳河,闻建文帝已逊位,知事不可为,乃朝服东向再拜,自投罗剎矶湍激处,舟人急钩之,仅得珠丝粽帽以献。命束刍象观,帽之而剉于市,籍其家,并连姻党百余人谪戍。 苏州知府姚善,合镇、常、嘉、松四郡守,练兵勤王。未及战,文皇即位,索黄子澄甚急。子澄匿善所,约共航海举兵,善谢曰:“公可去,善不可去。公朝臣,可四往号召图兴复,善职守土,义当与城存亡。”子澄遂去。善为麾下许千户缚献。文皇诘善曰:“若一郡守,乃敢举兵抗我耶?”善厉声曰:“臣各为其主耳!”语多不逊,遂磔之。善友黄钺者,仕为给事中,与善相期许国。钺以亲丧家居,闻善被执,钺遂闭目三四日求死。或传善款伏,已得宥,钺复瞪目曰:“吾知善决无二心,且少俟之,脱善果不死,吾将下报希直。”希直,方孝孺字也。乃稍稍食。已而善就刑,报至,钺登翏川桥,西向再拜,祀而哭之曰:“吾与君同受国恩,国有难,义同许身,今君与希直同死,吾忍背义独生乎!”祀毕,绐家人归祭具,遂从容整衣冠,奋身入水死。时家人俱窜伏,有友杨福日夜泣桥侧,求钺尸不得,更数日,尸忽自出立水中,成礼葬之。 翰林修譔王叔英,奉诏募兵,行至广德,闻建文帝逊位,大恸。会齐泰来奔,叔英曰:“泰二心矣!”令执之。泰告之故,乃相抱恸哭,与泰图后举。已知事不可为,沐浴衣冠,书绝命辞,藏衣间,词曰:“人生穹壤间,忠孝贵克全。嗟余事君父,自省多过愆。有志未及竟,奇疾忽见缠。肥甘空在案,对之不能咽。意在造化神,有命归九泉。尝念夷与齐,饿死首阳颠。周粟岂不佳,所见良独偏。高踪邈难继,偶尔无足传。千秋史官笔,慎勿称希贤。”又题其案曰:“生既久矣,未有补于当时;死亦徒然,庶无惭于后世。”遂自缢于玄妙观银杏树下。夫人金氏亦自经死,二女俱赴井死。 翰林王艮,初,闻北平兵起,辄忧愤不食,及渡淮,与妻子诀曰:“吾不可复生矣,安能顾若等哉!”北师入城,胡靖、解缙、吴溥为艮乡人,皆集溥舍。缙陈说大义,靖亦愤激慷慨,艮独流涕不言。溥曰:“三子受知最深,事在顷刻,若溥去就,固可从容也。”随别去。溥子与弼尚幼,叹曰:“胡叔能仗义,大是佳事。”溥曰:“不然,独王叔死耳!”语未竟,隔墙闻靖呼曰:“外闹甚,可看猪。”溥顾与弼曰:“一猪不忍,宁自忍乎!”须臾,艮舍哭声动,已伏鸩死矣。初,洪武中,礼部廷试,艮最优。太祖以艮貌不扬,易靖第一,艮次之。至是艮死。靖改名广,降于燕。 浙江按察使王良闻燕师入京,恸哭,誓以必死。会命使召之,良执使者下狱。诘旦,缚出,期戮以徇。道中忽遇众噪起而夺使者去。良还坐堂上,悉收诸司印,携归廨舍,嗟叹久之。妻问故,良曰:“吾分应死,顾思所以处汝,未决耳!”妻笑曰:“吾何难,君为男子,乃为妇人谋乎?”遂命妾馈食,抱其子,歔欷于厕,置子池傍,自投水死。良起而殓之,即列薪于户,闭其家人,毋得出,令妾抱幼子,托乡人之客于杭者,遂举火抱印,阖室焚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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