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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五回 张献忠伪降熊文灿 杨嗣昌陷殁卢象升(2)


  献忠初为盗时,曾为洪范所获,因他状貌奇伟,释令归伍,他竟暗地逃去,至是复由来人传述,谓夙蒙大恩,愿率所部自效,杀贼赎罪。洪范大喜,转告文灿,受献忠降。【文灿不鉴承畴,已是大误,洪范且不知自鉴,比文灿罪加一等。】

  献忠遂至文灿营,匍匐请罪。文灿命起,详询余贼情状,献忠自言能制郧、襄诸贼,文灿信以为真,遂命他仍率旧部,屯驻穀城。献忠又招降罗汝才。汝才绰号曹操,狡悍不亚献忠,当时湖、广、河南贼十五家,应推他两贼为魁桀。两贼既降,余贼夺气,文灿很是欢慰,拜表请赦,特旨准奏。

  哪知他两贼悍鸷性成,并非真心愿降,他因连战连败,进退无路,特借此投降名目,暂息奔波。暗中仍勾结爪牙,养足气力,那时再行叛逸,便不可当,这就所谓欲取姑与,欲奋先敛的秘计呢。【议抚之足为贼利,阐抉无遗。】

  中原稍得休息,东北又起战争。清太宗征服朝鲜,又大兴兵甲,命亲王多尔袞、岳托,同为大将军,率左右两翼,分道攻明,入长城青山口,至蓟州会齐。蓟、辽总督吴阿衡败死,监军官太监邓希诏遁走,清兵乘势攻入,抵牛阑山,适遇总监高启潜,带着明兵扼守,启潜晓得什么兵事,平安时擅作威福,紧急时马上奔逃,一任清兵杀入,由芦沟桥直趋良乡,连拔四十八城,高阳县亦在其内。前大学士孙承宗,在籍家居,服毒自尽。子孙十余人,仗着赤手空拳,与清兵搏击,杀伤了数十人,次第毕命。明季将才,只熊廷弼、袁崇焕、孙承宗三人,至此无孑遗了。

  清兵又从德州渡河,南下山东,破州县十有六,并陷入济南。德王由枢,系英宗子见潾六世孙,在济南袭封,竟被掳去。布政使张秉文,巷战中矢,力竭自刎。妻方氏,妾陈氏,投入大明湖中,一同殉节。巡按御史宋学朱,及副使周之训等,或被杀,或自尽,大小忠魂,统归冥漠。只有巡抚颜继祖,已由杨嗣昌调赴德州,途中与清兵相左,因得免祸。但济南防兵,多随继祖北去,城内空虚,遂致仓猝失守,这也不能不归咎嗣昌呢。

  嗣昌复檄宣、大总督卢象升,督兵入援,象升方遭父丧,固辞未获,遂缞绖从戎,忘家赴难,甫入京师,闻杨嗣昌与高启潜,有议和消息,心中甚以为非。会怀宗召对平台,谘询方略,象升慨然道:“皇上命臣督师,臣意主战。”

  【一味主战,也觉愚戆。】

  怀宗不禁色变,半晌方道:“廷议或有此说,朕意何尝照准。”

  象升复历陈守御规画,怀宗也为点首,只命与嗣昌、起潜,会议战守事宜。象升退朝,与两人晤谈,当然未合,复入内复旨,即日陛辞。既出都门,又疏请与杨、高二人,各分兵权,不相节制。廷议以宣、大、山西三师属象升,山海关、宁远兵士属启潜。

  象升得晋职尚书,感念主恩,拟即向涿州进发。不意嗣昌亲到军前,与商和议,戒毋轻战。象升道:“公等坚持和议,独不思城下乞盟,春秋所耻。长安口舌如锋,难道不防袁崇焕覆辙么?”

  嗣昌被他一说,顿时面颊发赤,徐徐方言道:“如公所言,直欲用尚方剑加我了。”

  象升又愤愤道:“卢某既不奔丧,又不能战,尚方剑当先加己颈,怎得加人?”

  【语固近正,未免过激。】

  嗣昌道:“公休了!愿勿以长安蜚语陷人。”

  象升道:“周元忠赴边讲和,往来数日,全国皆知,何从隐讳?”

  嗣昌无词可对,怏怏而去。

  原来周元忠曾在边卖卜,与边人多相熟识,所以嗣昌遣他议和,但亦未得要领,不过敷衍塞责。【既要议和,亦须选一使才,乃委诸江湖卖艺之流,不特无成,且不免为敌人所笑。】象升心直口快,索性尽情说透。越日,象升复晤着起潜,两下谈论,越发龃龉。象升遂一意进行,道出涿州,进据保定,闻清军三路入犯,即遣将分头防堵。怎奈象升麾下,未及二万人,不敷遣调,清兵又疾如暴雨,驰防不及,列城多望风失守。

  嗣昌竟奏劾象升调度失宜,削尚书衔,仍以侍郎督师,象升恰不以为意。最苦是兵单饷薄,没人援应,每至夜间,独自饮泣,及到天明,又督厉部卒,有进无退,一面檄兵部输粮,偏被嗣昌阻住不发,看看粮饷已尽,将士皆饥,自知去死不远,遂于清晨出帐,对着将士下拜,并含泪道:“我与诸君同受国恩,只患不得死,不患不得生。”

  【言之痛心。】

  众将士闻言,个个感泣,都请与敌军决一死战。象升乃出发巨鹿,检点兵士,只剩五千名。参赞主事杨廷麟,因起潜大营,相距只五十里,拟前去乞援。象升道:“他、他肯来援我吗?”

  廷麟坚请一行,象升握廷麟手,与他诀别道:“死西市,何如死疆场?我以一死报君,犹自觉抱歉呢。”

  廷麟去后,象升待了一日,毫无音信,遂率兵径趋嵩水桥,遥见清兵如排墙一般,杀将过来,部下总兵王朴,即引兵逃去,只留总兵虎大威、杨国柱两人,尚是随着。象升分军为三,令大威率左,国柱率右,自率中军,与清兵拚死相争,以一当十,兀自支持得住。大战半日,杀伤相当。傍晚各休战小憩,到了夜半,象升闻鼓声大震,料知敌兵前来,出帐一望,见自己一座孤营,已被清兵团团裹住,忙率大威、国柱等,奋力抵御。

  迟至天明,清兵越来越众,围至三匝,象升麾兵力战,炮尽矢穷,大威劝象升突围出走,象升道:“我自从军以来,大小数十百战,只知向前,不知退后。今日内扼奸臣,外遇强敌,死期已至,尚复何言?诸君请突围出去,留此身以报国,我便死在此地了!”

  言已,竟手执佩剑,杀入敌阵,身中四矢三刃,尚格杀清兵数十人,力竭乃亡。一军尽没,惟大威、国柱得脱。

  起潜闻败,仓皇遁还,杨廷麟徒手回营,已成一荒郊惨野,暴骨盈堆,中有尸首露着麻衣,料是象升遗骸。【惨心椎血,有如是耶?】乃邀同顺德知府于颖,暂为掩埋,并联衔入奏。嗣昌已闻败耗,犹匿不上闻,及廷麟疏入,不便隐讳,反说象升轻战亡身,死不足惜。怀宗竟误信谗言,不给恤典。及言官交劾起潜,说他拥兵不救,陷没象升,乃将起潜下狱,审讯得实,奉旨伏诛。直至嗣昌败后,乃加赠恤,这且慢表。

  且说象升已死,清兵未退,明廷急檄洪承畴总督蓟、辽,孙传庭总督保定、山东、河北军务。传庭疏请召见,嗣昌恐他奏陈己过,拟旨驳斥,只令他速即莅任。传庭愠甚,引疾乞休。嗣昌又得了间隙,遂劾传庭逆旨偷生。怀宗也不辨皂白,竟逮传庭下狱,削籍为民。还幸清兵只来骚扰,无意略地,一经饱掠,即班师回去,明祚尚得苟延了五六年。小子有诗叹道:

  一蚁凭堤尚溃防,况令孤鼠握朝纲。
  忠良惨死群阴沍,国祚何由不速亡。

  清兵退后,中原流贼,又乘隙猖獗起来,待小子下回再表。

  *==*==*

  读此回,见怀宗之为国,非惟不得人,抑且不得法。寇不可抚而抚之,清可与和而不和,是实为亡国之一大祸苗。推怀宗之意,以为流寇吾民也,叛则剿,服则抚,抚则安民。清国吾敌也,只可战,不可和,和则怯敌。讵知寇已跳梁,流毒半天下,人人欲得而诛之,尚可言抚乎?清主本非同族,远峙关外,暂与言和,亦属何伤?设令一面与和,一面会剿,待扫平流寇,休养数年,再俟关东之隙,出师征讨,清虽强,不足平也,乃内则主抚,外则讳和,流寇忽降忽叛,清兵自去自来,顾西失东,顾东失西,将士疲于奔命,而全国已瓦解矣,欲不亡得乎?

  或谓主抚者为熊文灿,不主和者为卢象升,皆非怀宗之咎,不知庙谟失算,众将纷呶,贷死之诏,自谁发乎?耻和之言,与谁语乎?尚得谓怀宗无咎乎?至若温体仁、杨嗣昌之得邀宠任,并及中官之滥用监军,贤奸倒置,是非不明,我更不欲责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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