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钟嵘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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◇诗品中 一品之中,略以世代为先后,不以优劣为诠次。又其人既往,其文克定。今所寓言,不录存者。夫属词比事,乃为通谈。若乃经国文符,应资博古,撰德驳奏,宜穷往烈。至乎吟咏情性,亦何贵於用事?“思君如流水”,既是即目。“高台多悲风”,亦惟所见。“清晨登陇首”,羌无故实。“明月照积雪”,讵出经史。观古今胜语,多非补假,皆由直寻。颜延谢庄,尤为繁密,於时化之。故大明泰始中,文章殆同书抄。近任昉王元长等,辞不贵奇,竞须新事,尔来作者,浸以成俗。逐句无虚语,语无虚字,拘挛补衲,蠹文巳甚。但自然英旨,罕值其人,词既失高,则宜加事义。虽谢天才,且表学问,亦一理乎。陆机《文赋》,通而无贬,李充《翰林》,疏而不切,王微《鸿宝》,密而无裁。颜延论文,精而难晓。挚虞《文志》,详而博赡,颇曰知言。观斯数家,皆就谈文体。而不显优劣。至於谢客集诗,逢诗辄取。张骘文士,逢文即书。诸英志录,并义在文,曾无品第。嵘今所录,止乎五言。虽然,网罗今古,词文殆集。轻欲辨彰清浊,掎摭病利,凡百二十人。预此宗流者,便称才子。至斯三品升降,差非定制,方申变裁,请寄知者尔。 汉上计秦嘉,嘉妻徐淑诗,夫妻事既可伤,文亦凄怨。为五言者,不过数家,而妇人居二。徐淑叙别之作,亚於《团扇》矣。 魏文帝诗,其源出於李陵,颇有仲宣之体则。新奇百许篇,率皆鄙直如偶语。惟“西北有浮云”十馀首,殊美赡可玩,始见其工夫。不然,可以铨衡群彦,对扬厥弟者邪。 晋中散嵇康诗,颇似魏文。过为峻切,讦直露才,伤渊雅之致。然托谕清远,良有鉴裁,亦未失高流矣。 晋司空张华诗,其源出於王粲。其体华艳,兴托不奇,巧用文字,务为妍冶。虽名高曩代,而疏亮之士,犹恨其儿女情多,风云气少。谢康乐云:“张公虽复千篇,犹一体耳。”今置之中品疑弱,处之下科恨少,在季孟之间矣。 魏尚书何晏、晋冯翊守孙楚、晋著作王赞、晋王司徒掾张翰,晋中书令潘尼诗。平叔鸿雁之篇,风规见矣。子荆零雨之外,正长朔风之后。虽有累札,良亦无闻。季膺黄华之唱,正叔缘繁之良,虽不具美,而文彩高丽,并得虬龙片甲,凤凰一毛。事同驳圣,宜居中品。 魏侍中应璩诗,祖袭魏文。善为古语,指事殷勤,雅意深笃,得诗人激刺之旨。至於“济济今日所”华靡可讽味焉。 晋清河守陆云、晋侍中石崇、晋襄城太守曹摅、晋朗陵公何劭,清河之方平原,殆如陈思之匹白马。於其哲昆,故称二陆。季伦颜远,并有英篇。笃而论之,朗陵为最。 晋太尉刘琨、晋中郎刘湛诗,其源出於王粲,善为凄戾之词,自有清拔之气。琨既体良才,又罹厄运,故善叙丧乱,多感恨之辞。中郎仰之,微不逮者矣。 晋弘农太守郭璞诗,宪章潘岳,文体相辉,彪炳可玩。始变永嘉平淡之体,故称中兴第一。《翰林》以为诗首,但《游仙》之作,辞多慷慨,乖远玄宗。而云“柰何虎豹姿”,又云“戢翼栖榛梗”,乃是坎壈咏怀,非列仙之趣也。 晋吏部郎袁宏诗,彦伯《咏史》,虽文体未遒,而鲜明紧健,去凡俗远矣。 晋处士郭泰机、晋常侍顾恺之、宋谢世基、宋参军顾迈、宋参军戴凯诗,泰机寒女之制,孤怨宜恨。长康能以二韵答四首之美。世基横海,顾迈鸿飞。戴凯人实贫赢,而才章富健。观此五子,文虽不多,气调警拔,吾许其进,则鲍照江淹,未足逮止。越居中品,佥曰宜哉。宋徵士陶潜诗,其源出於应璩,又协左思风力。文体省静,殆无长语。笃意真古,辞兴婉惬,每观其文,想其人德。世叹其质直,至如“欢言酌春酒”,“日暮天无云”,风华清靡,岂直为田家语邪,古今隐逸诗人之宗也。 宋光禄大夫颜延之诗,其源出於陆机。尚巧似。体裁绮密,情喻渊深,动无虚散,一句一字,皆致意焉。又喜用古事,弥见拘束,虽乖秀逸,是经纶文雅才。雅才减若人,则蹈於困踬矣。汤惠休曰:“谢诗如芙蓉出水,颜如错彩镂金。”颜终身病之。 宋豫章太守谢瞻、宋仆射谢混宋太尉袁淑、宋徵君子微、宋征虏将军王僧达诗,其源出於张华。才力苦弱,故务其清浅,殊得风流媚趣。课其实录,则豫章仆射,宜分庭抗礼。徵君太尉,可托乘后车。征虏卓卓,殆欲度骅骝前。 宋法曹参军谢惠连诗,小谢才思富捷,恨其兰玉夙凋,长辔未骋,秋怀捣衣之作,虽复灵运锐思,亦何以加焉。又工为绮丽歌谣,风人第一。《谢氏家录》云:“康乐每对惠连,辄得佳语。后在永嘉西堂思诗竟日不就,寤寐间,忽见惠连,即成池塘生春草”,故尝云:“此语有神助,非吾语也”。 宋参军鲍照诗,其源出於二张,善制形状写物之词,得景阳之讠叔诡,含茂先之靡,骨节强於谢混,驱迈疾於颜延。总四家而擅美,跨两代而孤出。嗟其才秀人微,故取湮当代。然贵尚巧似,不避危仄,颇伤清雅之调,故言险俗者,多以附照。 齐吏部谢朓诗,其源出於谢混,微伤细密,颇在不伦。一章之中,自有玉石,然奇章秀句,往往警遒,足使叔源失步,明远变色。善自发诗端,而末篇多踬,此意锐而才弱也,至为后进士子之所嗟慕。朓极与余论诗,感激顿挫过其文。 齐光禄江淹诗,文通诗体总杂,善於摹拟,筋力於王微,成就於谢朓。初,淹罢宣城郡,遂宿冶亭,梦一美丈夫,自称郭璞,谓淹曰:“吾有笔,在卿处多年矣,可以见还。”淹探怀中,得五色笔,以授之。尔后为诗。不复成语,故世传江淹才尽。 梁卫将军范云梁中书郎丘迟诗,范诗清便宛转,如流风迥雪。丘诗点缀映媚,似落花依草。故当浅於江淹,而秀於任昉。 梁太常任昉诗,彦升少年为诗不工,故世称沈诗任笔,昉深恨之。晚节爱好既笃,文亦遒变,若铨事理,拓体渊雅,得国士之风,故擢居中品,但昉既博物,动辄用事,所以诗不得奇。少年士子,效其如此,弊矣。 梁左光禄沈约诗,观休文众制,五言最优。详其文体,察其馀论,固知宪章鲍明远也。所以不闲於经纶,而长於清怨。永明相王爱文,王元长等皆宗附之。约於时谢朓未遒,江淹才尽,范云名级故微,故约称独步。虽文不至其工丽,亦一时之选也。见重闾里,诵咏成音。嵘谓约所著既多,今翦除淫杂,收其精要,允为中品之第矣。故当词密於范,意浅於江也。 ◇诗品下 昔曹刘殆文章之圣,陆谢为体贰之才,锐精研思,千百年中,而不闻宫商之便,四声之论。或为前达偶然不见,岂其然乎?尝试言之,古曰诗颂,皆被之金竹,故非调五音,无以谐会。若“置酒高堂上”,“明月照高楼”,为韵之首。故三祖之词,文或不工,而韵入歌唱。此重音韵之义也,与世之言宫商异矣。今既不备管弦,亦何取於声律邪?齐有王元长者,尝谓余云:“宫商与二仪俱生,自古词人不知之。惟颜宪子乃云“律吕音调”,而其实大谬。惟见范晔谢庄,颇识之耳。常欲进《知音谕》,未就”。王元长创其首,谢朓沈约扬其波。三贤或贵公子孙,幼有文辨,於是士流景慕,务为精密,襞积细微,专相凌架。故使文多拘忌,伤其真美。余谓文制本须讽读,不可蹇碍,但令清浊通流,口吻调利,斯为足矣。至平上去入,则余病未能,蜂腰、鹤膝,闾里已具。陈思赠弟,仲宣《七哀》,公干思友,阮籍《咏怀》,子卿《双凫》,叔夜《双鸾》,茂先寒夕,平叔衣单,安仁倦暑,景阳苦雨,灵运《邺中》,士衡《拟古》,越石感乱,景纯咏仙,王微风月,谢客山泉,叔源离宴,鲍照戍边,太冲《咏史》,颜延入洛,陶公咏贫之制,惠连《捣衣》之作,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,所谓篇章之珠泽,文彩之邓林。 汉令史班固、汉孝廉郦炎、汉上计赵壹诗,孟坚才流,而老於掌故。观其《咏史》,有感叹之词。文胜托咏灵芝,怀寄不浅。元叔散愤兰蕙,指斥囊钱。苦言切句,良亦勤矣。斯人也,而有斯困,悲夫。 魏武帝、魏明帝,曹公古直,甚有悲凉之句。睿不如丕,亦称三祖。 魏白马王彪、魏文学徐干,白马与陈思答赠,伟长与公干往复,虽曰“以莛扣钟”,亦能闲雅矣。 魏仓曹属阮瑀、晋顿丘太守欧阳建、晋文学应璩、晋中书令嵇含、晋河南太守阮侃、晋侍中嵇绍、晋黄门枣据,元瑜坚石右七君诗,并平典,不失古体。大检似,而二嵇微优矣。 晋中书张载、晋司隶傅玄、晋太仆傅咸、侍中缪袭、散骑常侍夏侯湛,孟阳诗乃远惭厥弟,而近超两傅。长虞父子,繁富可嘉。孝冲虽曰后进,见重安仁。熙伯《挽歌》,唯以造哀尔。 晋骠骑王济、晋征南将军杜预、晋廷尉孙绰、晋徵士许询。永嘉以来,清虚在俗。王武子辈诗,贵道家之言。爰洎江表,玄风尚备。真长、仲祖、桓、庾诸公犹相袭,世称孙许,弥善恬淡之词。 晋徵士戴逵、晋东阳太守殷仲文,安道诗虽嫩弱,有清上之句,裁长补短,袁彦伯之亚乎?逵子颙亦有时之誉。晋宋之际,殆无诗乎。义熙中,以谢益寿、殷仲文为华绮之冠,殷不竞矣。 宋尚书令傅亮,季友文,余常忽而不察。今沈特进撰诗,载其数首,亦复平美。 宋记室何长瑜、羊曜璠、宋詹事范晔诗,才难,信矣!以康乐与羊何经,而口令辞,殆不足奇。乃不称其才,亦为鲜举矣。宋孝武帝、宋南平王铄、宋建平王宏,孝武诗雕文织彩,过为精密,为二藩希慕,见称轻巧矣。 宋光禄谢庄,希逸诗气候清雅,不逮於范袁,然兴属闲长,良无鄙促也。 宋御史苏宝生、宋中书令史陵修之、宋典祠令任昙绪、宋越骑戴法兴。苏陵任戴,并著篇章,亦为搢绅之所嗟咏,人非文才是愈甚。可嘉焉。 宋监典事区惠恭。惠恭本胡人,为颜师伯干,颜为诗笔,辄偷定之。后造《独乐赋》,语侵给主,被斥。及大将军修北第,差充作长。时谢惠连兼记室参军,惠恭时往共安陵嘲调。末作《双枕诗》以示谢。谢曰:“君诚能,恐人未重,且可以为谢法曹造。”大将军见之赏叹,以锦二端赐谢,谢辞曰:“此诗公作长所制,请以锦赐之”。 齐惠休上人,齐道猷上人、齐释宝月。惠休淫靡,情过其才。世遂匹之鲍照,恐商周矣。羊曜璠云:“是颜公忌照之文,故立休鲍之论。”庾帛二胡,亦有清句。《行路难》是东阳柴廓所造。宝月尝憩其家,会廓亡,因窃而有之。郭子赍手本出都,欲讼此事,乃厚赂止之。 齐高帝、齐征北将军张永、齐太尉王文宪,齐高帝诗,词藻意深,无所云少。张景云虽谢文体,颇有古意。至如王师文宪,既经国图远,或忽是雕虫。 齐黄门谢超宗、齐寻阳太守丘灵鞠、齐给事中郎刘祥、齐司徒长史檀超、齐正员郎钟宪、齐诸暨令颜则、齐秀才顾则心诗,檀谢七君,并祖袭颜延,欣欣不倦,得士大夫之雅致乎。余从祖正员常云:“大明泰始中,鲍休美文,殊以动俗,惟此诸人,傅颜陆体。用固执不移,颜谐诸暨最荷家声”。 齐参军毛伯成、齐朝请吴迈远、齐朝请许瑶之诗,伯成文不全佳,亦多怅惆。吴善於风人答赠。许长於短句咏物。汤远休谓远云:“吾诗可为汝诗父”。以访谢光禄,云:“不然尔,汤可为庶兄”。 齐鲍令晖、齐韩兰英。令晖歌诗,往往崭绝清巧,拟古尤胜,惟百愿淫矣。照常答孝武云:“臣妹才自亚於左芬,臣才不及太冲尔。”兰英绮密,甚有名篇。又善谈笑,齐武谓韩云:“借使二媛生於上叶,则玉阶之赋,纨素之辞,未讵多也”。 齐司徒长史张融、齐詹事孔稚珪,思光纡缓放纵,有乖文体,然亦捷疾丰饶,差不局促。德璋生於封溪,而文为雕饰,青於蓝矣。 齐宁朔将军王融齐中庶子刘绘,元长士章,并有盛才。词美英净,至於五言之作,几乎尺有所短。譬应变将略,非武侯所长,未足以贬卧龙。 齐仆射江祐诗,猗猗清润,弟祀明靡可怀。 齐记室王巾、齐绥远太守卞彬、齐端溪令卞录,王巾二卞诗,并爱奇崭绝,慕袁彦伯之风。虽不弘绰,而文体剿净,去平美远矣。 齐诸暨令袁暇诗,平平耳,多自谓能。常语徐太尉云:“我诗有生气,须人捉著,不尔,便飞去”。 齐雍州刺史张欣泰、梁中书郎范缜诗,欣泰子真,并希古胜文,鄙薄俗制,赏心流亮,不失雅宗。 梁秀才陆厥,观厥文纬,具识丈夫之情状,自制未优,非言之失也。梁常侍虞羲、梁建阳令江洪,子阳诗奇句清拔,谢朓常嗟颂之。洪虽无多,亦自能迥出。 梁步兵鲍行卿梁晋陵令孙察,行卿少年,甚擅风谣之美。察最幽微,而感赏至到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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