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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十回 猪儿夜刺禄山 龟年途遇李謩(3)


  这一日,是青溪鹫峰寺大会,红男绿女,游人挤满了道路;那李龟年也抱着琵琶,向人丛中行来。他一边行着,一边叹说道:“想我李龟年,昔日为内苑伶工,供奉梨园;蒙万岁爷十分恩宠,自从朝元阁教演《霓裳曲》成,奏上龙颜大悦,与贵妃娘娘各赐缠头,不下数万。谁想禄山造反,破了长安;圣驾西巡,万民逃窜。俺们梨园部中,也都七零八落,各自奔逃。老汉如今流落在江南地方,沿门卖歌,真凄凉死人也!”

  他说着,便去坐在庙门外墙角上,脱楞楞弹得琵琶响亮。便随意唱道:

  “不提防余年值乱离,逼拶得岐路遭穷败;受奔波风尘颜色黑,叹衰残霜雪鬓须白。今日个流落天涯,只留得琵琶在;揣羞脸上长街又过短街,哪里是高渐离击筑悲歌,倒做了伍子胥吹箫也那乞丐!想当日奏清歌趋承金殿,度新声供应瑶阶;说不尽九重天上恩如海,幸温泉骊山雪霁,泛仙舟兴庆莲开。玩婵娟华清宫殿,赏芬芳花萼楼台。正担承雨露深泽,蓦遭逢天地奇灾。剑门关尘蒙了风辇銮舆,马嵬坡血污了天姿国色;江南路哭杀了瘦骨穷骸。可衰落魄,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,有谁人喝声彩,空对看六代园陵草树埋,满目兴衰!”

  李龟年这一场弹唱,顿时哄动了逛寺院的闲人,围定了李龟年,成了半个大圈子;听他琵琶声儿弹得幽幽咽咽的,众人止不住落下泪来。忽见一个少年,上前对李龟年打一个恭,说道:“小生李謩,自从在骊山宫墙外偷按《霓裳》数叠,未能得其全谱;今听老丈妙音,当时梨园旧人?小生想天宝年间,遗事甚多,何不请先把贵妃娘娘当时怎生进宫来的情形唱来听听!小生备得白银五两在此,奉与老丈,聊为老丈润润喉儿。”

  李龟年也不答话,便抱起琵琶来,弹着唱道:

  “唱不尽兴亡梦幻,弹不尽悲伤感叹。大古里凄凉满眼对江山,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,翻别调写愁烦。慢慢地把天宝当年遗事弹。”

  他唱完这第一阕,略停了一停,接着唱第二阕道:

  “想当初庆皇唐太平天下,访丽色把蛾眉选刷;有佳人生长在弘农杨氏家,深闺内端的玉无瑕。那君王一见了欢无那,把钿盒金钗亲纳,评拔做昭阳第一花。”

  当时有几个听唱的女子,便忍不住问道:“那贵妃娘娘怎生模样?可有咱家大姐这样标致么?”

  李龟年又拨动琵琶唱着第三阕道:

  “那娘娘生得来仙姿佚貌,说不尽幽闲窈窕;真是个花输双颊柳输腰,比昭君增妍丽,较西子倍风标,似观音飞来海峤,恍嫦娥偷离碧霄。更春情韵绕,春酣态娇,春眠梦俏;纵有好丹青,那百样娉婷难书描!”

  场中有一个老头儿,听完了这一段,便掀髯笑道:“听这老翁说得杨娘娘标致恁般活现,倒像是亲眼见的,敢则谎也!”

  李謩拦着说道:“只要唱得好听,管他谎不谎。老丈你自唱下去,那时皇帝怎么样看待她家呢?”

  李龟年接唱着第四阕道:

  “那君王看承得似明珠没两,镇日里高擎在掌;赛过那汉宫飞燕倚新妆,可正是玉楼中巢翡翠,金殿上锁着鸳鸯。宵偎昼傍,直弄得个伶俐的官家颠不刺懵不刺撇不下心儿上。弛了朝纲,占了情场,百支笔写不了风流帐。行厮并,坐厮当,双赤紧地倚了御床,博得个月夜花朝同受享。”

  有一个小老儿正蹲在地下听唱,他听到有趣时,噗的一声,仰翻在地,哈哈大笑道:“好快活,听得咱似雪狮子向火哩!”

  便有一个小伙子扶着他起来,问道:“你这话怎么说?”

  那小老儿说道:“雪狮子向火,便是化了!”

  听得众人也撑不住哈哈大笑起来。李謩又问道:“当时宫中有《霓裳羽衣》一曲,闻说出自御制,又说是贵妃娘娘所作,老丈可知其详?请再唱与小生听听。”

  那李龟年便点点头,接着唱第五阕道:

  “当日呵那娘娘正荷庭把宫商细按谱新声,将霓裳调翻;昼长时亲自教双鬟,舒素手拍香檀,一字字都吐自珠唇皓齿间。恰便似一串骊珠声和韵闲,恰便以莺与燕,弄关关恰便似鸣泉花底流溪涧,恰便似明月下冷冷清梵,恰便似缑岭上鹤唳高寒,恰便似步虚仙珮夜珊珊。传集了梨园部教场班,向翠盘中高簇拥着个娘娘,得到那君王带笑看。”

  李謩听了叹道:“果然是好仙曲!只可惜当日天子宠爱了贵妃,朝欢暮乐,致使渔阳兵起,说起来令人痛心呢!”

  李龟年却忍不住替贵妃辩护着道:“相公休只埋怨贵妃娘娘,只因当日误任边将,委政权奸,以致庙谟颠倒,四海动摇;若使姚、宋犹存,哪见得有此。若说起渔阳兵起一事,真是天翻地覆,惨目伤心。列位不嫌絮烦,待老汉再慢慢弹唱出来者。”

  说着,又接唱第六阕道:

  “恰正好呕呕哑哑霓裳歌舞,不提防扑扑突突渔阳战鼓;划地里出出律律纷纷攘攘奏边书,怠得个上上下下都无措。早则是喧喧嗾嗾惊惊遽遽仓仓卒卒挨挨拶拶出延秋西路。銮舆后携着个娇娇滴滴贵妃同去,又只见密密匝匝的兵,恶恶狠狠的语,闹闹吵吵轰轰騞騞四下喳呼。生逼散恩恩爱爱疼疼热热帝王夫妇,霎时间画就了这一幅惨惨凄凄绝代佳人绝命图!”

  李謩听了,不觉流下泪来,叹道:“天生丽质,遭此惨毒,真可怜也!”

  那旁一个小老儿指着李謩拍手笑道:“这是说唱,老兄怎么认真掉下泪来?”

  李謩也不去睬他,只赶着李龟年问道:“那贵妃娘娘死后,葬在何处?”

  李龟年又接唱着第七阕道:“破不刺马嵬驿舍,冷清清佛堂倒斜;一代红颜为君绝,千秋遗恨滴罗巾血。半棵树是薄命碑碣,一杯土是断肠墓穴;再无人过荒凉,野莽天涯谁吊梨花谢。可怜那抱幽怨的孤魂,只伴着呜呜咽咽的望帝悲声啼夜月!”

  李龟年停住琵琶,又插着一段道白:“哎呀,好端端一座锦绣长安,自被禄山破陷,光景十分不堪了。听俺再弹波。”

  接着又唱第八阕道:“自銮舆西巡蜀道,长安内兵戈肆扰;千官无复紫宸朝,把繁华顿消顿消。六宫中朱户挂鴞蛸,御榻旁白昼狐狸啸。叫鸱鴞也么哥!长蓬蒿也么哥!野鹿儿乱跑,苑柳宫花一半儿凋,有谁人去扫去扫。玳瑁空梁燕泥儿抛,只留得缺月黄昏照,叹萧条也么哥染腥臊。玉砌空堆马粪高。”

  李龟年唱到这里,那琵琶脱楞一声弹个煞尾,也便收场。

  那班男女便也各各轻身散去,独有这李謩呆呆地站着不去。欲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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