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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三回 订散记才女访绡山 证轶闻侠尼惊坌道(1)


  上回说到拜鸳女史,编著一部《欠愁集》,集中都记着纳山才女双卿的事。这双卿词中有“旧愁还欠”这一句,所以在集上署这“欠愁”二字。拜鸳喜读《西青散记》,绣余无事,将《散记》次第甄录。搓脂滴粉,不过留着闺阁中的鸿爪,那知竟附入香艳小品中。

  论到那《西青散记》,原是金坛史悟冈的著作。梧冈风流镌雅,喜在山寺读书。绡山翠嶰青峦,横空无际,这些槎枒古木,零落断苔,都有奇崛、苍凉的风趣。山左一片瀑布,流入清溪。六六文鳞,石旁可数。山半便有一古刹,凿崖作佛,结茅居僧。下下高高,又沿着石栈天梯,造成平廊一带。廊外箯娟修竹,夹杂些红紫山花。悟冈下榻廊中,领略这蔬笋的隽味。

  山下有个小小村落,酒帘茶社,左右参差,其余尽是农家,卉服黄冠,荷锄来往。这些天真烂漫的妇女,春耕馌饭,秋收打稻,熙熙皞皞,并无一点的愁怨。到得冬间,自有那老学究来开冬学,什么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日用杂字》,都算是绝好课本。不道这私塾邻家,有一个垂髫女子,名叫双卿,不脂而红,不粉而白,盈盈十五,不啻宁萝之西施也。每闻村童读书声,喜跃若有所悟。村中人皆蠢蠢如鹿豸,谁复以文字相授者?双卿精于女红,辄售资以易诗词等书。暇或闲临小楷,娟秀端丽,与卫夫人簪花格相似。且能于一桂叶上写心经,莫不诧为工巧。

  悟冈平视之,双卿不以为侮,然其年十八矣。悟冈以秋试晋省,归家度岁,次春复往寺中,知双卿已适一周姓农,目不识丁,且长双卿十岁。悟冈持绣囊丝帨之属,托言姻眷,投赠双卿。

  双卿什袭藏之,嘱以后弗复尔尔。

  幸周姓亦居山麓,晚炊晨汲,亦时见双卿踪迹。而双卿避嫌守礼,不复与悟冈交一语。段玉函颇艳其事,尝至山寺来访梧冈。与悟冈登山晚望,犹见双卿执畚户外,旋携竹篮种瓜匏于桥西也,眉目清扬,意兼凉楚,为之大息久之。次晨得一芍药叶,粉书《烷溪沙》词道:

  暖雨无晴漏几丝?牧童斜插嫩花枝。小田新麦上场时。
  汲水种瓜偏怒早,忍烟炊黍又嫌迟,日长酸透软腰支。

  悟冈读罢道:“哀艳极矣!”

  又得一玉簪叶,粉书《望江南》词道:

  春不见,寻过野桥西。染梦淡红欺粉蝶,锁愁浓绿骗黄鹂。幽怅莫重提。
  人不见,相见是还非。拜月有香空惹恨,惜花无泪可沾衣。山远夕阳低。

  玉函读罢,对悟冈道:“是才女也,汝在绡山久,当有以记之,无使散佚也。”

  悟冈道:“双卿可谓遇人不淑矣!其夫貌寝而行恶,读时宪书,仅能辨月之大小。家境本困,舅姑更劳苦之,不相恤。而双卿事之善,意虽不乐,而于夫前未尝无愉色。饥倦忧悴,言笑犹晏晏然。尝病疟,舂谷而喘,抱杵而立,夫疑其惰,推之仆臼旁,杵压于腰,忍痛起复舂。夫瞋目视之,笑谢曰:‘谷可抒矣。’炊粥半而疟作,火烈术溢,双卿急沃之以水。姑大诟,掣其耳环,环脱耳裂,血流及肩,掩之而泣。夫以其溢也,禁不与午餐。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。邻妇问之曰:‘饥乎?’应曰:‘否。’邻妇揶揄之曰:‘虾蟆有气耶,奚其饱。’双卿于是抒臼,俯地而叹曰:‘天乎!愿双卿一身,代天下绝世佳人,受无量苦,千秋万岁后,无如我双卿为也!’你想双卿这种情形,愁也不愁,苦也不苦?”

  玉函道:“你与她近在咫尺,为什么不去慰藉慰藉?”

  悟冈道:“双卿发情止礼,不受嗟来!便是偶尔通词,她却面如寒铁。”

  即有诗词赠答,也不敢着一点怨姑憎夫的话。曾记她中表行中,有嫁远村书生者,归傲双卿,谓双卿既嫁农家,无福见书生面。

  双卿冁然曰:“书生抵得几亩田?值得几石谷哉?书生饥欲死,不如吾家温饱耳!吾夫虽不慧,近识得几担西瓜大的宇,朝出暮入,终身厮守。书生不得志,汝且操作若农家妇,一旦通显,势必重山复水,捧檄而去,欲图一面,难乎其难。即使相将同行,恐后房佳丽,将分汝宠也。茫茫宦海,时有风波,生杀徒流,惟天子命。农家只须输租纳佃,何患持牒吏下乡哉?”

  “尔试思之,书生善乎,农家善乎?闻者都说双卿聪明,说双卿坦白,我看还不是解嘲语吗?我所以不敢惹她,但是她的死里逃生,苦中作乐,却都亲眼见的。她诗词虽没有稿本,东露一鳞,西露一爪,我却搜集得不少。你叫我编成笔记,这却匪异人任,慢慢将她著作理出来,将她事实写出来,也算闺秀一门中别调呢!”

  玉函点首称是。悟冈在山寺里,果然替双卿纂辑起来。双卿得着这个消息,才拜谢悟冈道:“双卿今生已矣,相期来世!”

  后来悟冈编成以后,还交双卿亲自审定,名叫《西青散记》。

  双卿更托童子龄另录副本,说死之日愿以为殉。双卿是雍正末季的人,悟冈此记,是乾隆中叶出版。拜鸳女史订了这本《欠愁集》,真觉生香活色,悱恻缠绵,才子佳人,是有这段可望不可即的情状。拜鸳在《欠愁集》后,还题着几首诗道:

  莫将薄命怨红颜,说到红颜泪欲潸。我亦身从愁里度,欠愁岂止是绡山?
  本来生小不知愁,送我浇愁酒一瓯。酒味不如诗味厚,欠愁只许借计酬。

  拜鸳女史的《欠愁集》以次,便是方外。什么《莲香集》。

  《芍禅诗抄》、《天目山房随笔》,也有二十余种。这《天目山房随笔》,却是环师所编,都记快客的遗闻轶事。环师云游南北,所遇所见,自然不少。那些侠客,多半是锄强扶弱,行踪飘忽。或居旅舍,或寄尼庵,总有一二惊愚骇俗的事,才肯离此他去。其中有一段道: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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