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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回 尤悔庵晨索寄笺人 毛西河夜拒当垆女(1)


  上回说到康熙特开词科。朱彝尊、毛甡、尤侗等,一并入彀。这尤侗表字悔庵,又字西堂,籍隶吴郡,却是一个蜀道相如,扬州杜牧。纵情声色,托兴诗歌,便采了《西厢记》上的“临去秋波那一转”这句词,演成一篇八股文章,流入禁中,曾经顺治御览。到得康熙时代,所撰乐府,尤为脍炙人口。但是工愁善病,抑郁无聊。康熙曾赐过一剂药饵,悔庵以小启为谢曰:

  臣风月膏盲,烟花痼疾。同马卿之消渴,比卢子之幽忧。忽启文鱼,如逢扁鹊。赠之勺药。投我木瓜。紫苏与白术同香,黄菊共红花相映。猥云小草赐自上方。月宫挂杵,窃是姮娥。台洞桃花,采从仙女。一杯池水,堪资丈室之谭;半匕神栖,顿醒惊天之梦。肺腑铭篆,羊叔子岂有鸩人;耳目发皇,楚太子无劳谢客。谨启。

  康熙看了笑道:“这不过庾、谢、沈、宋一流,不堪大用。”便令出为永平推官。

  悔庵一肚皮不合时宜,说道:“他既视我为土元百里才,我亦不恋此渊明五斗米。”一溜烟遁回吴下去了。牢骚抑郁,无可发泄,便演成《桃花源》、《黑白卫》两部传奇。三闾隐忧,长沙痛哭,有此悲壮,无此苍凉。渔洋山人曾题过两首诗道:

  南苑西风御水流,殿前无复按梁州。
  凄凉法曲人间遍,谁付当年菊部头?

  猿臂丁年出塞行,灞陵醉尉莫相轻。
  旗亭被酒何人识?射虎将军右北平。

  这两部传奇,风靡一时,都说是渔洋赞美,益加珍重。便荐他与试博学鸿儒,取了一等,用了翰林院检讨。风尘俗吏,一跃而为侍从之臣。雍容揄扬,是其本色。康熙令他在书房供奉,挥毫落纸,枚马兼长。但是这一个差使,入直丑初,散直未正,数珠貂褂,不愧那清贵的头衔。

  这日因入朝尚早,中庭假寐,竟蘧蘧然入梦了。醒来晨光熹微,料定入城已来不及,只好照例请假。翻阅案上,都摆着一纸五色蛮笺,题着一诗道:

  记曾二月到侬时,两岸垂垂柳未丝。
  归燕一双帘半卷,春风妆阁最相思。

  悔庵看罢,回头向仆人道:“这笺那里来的?是送来的,还是寄来的?”

  仆人回说不知。出问阍人,亦说清晨无人投信。

  悔庵道:“奇了,奇了!虽然不关紧要,门禁如此,将来如何办法?”

  便要传集一班阍人、仆人研鞫,道:“非查索寄笺人不能了结。”

  正喧嚷间,庭树上飞下一个红裳女子,向悔庵行了一礼道:“这诗笺是家师命小女寄来的。家师命小女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所以伏在树间静候。家师限小女午刻回书,乞尤爷从速动笔。”

  悔庵道:“你师是什么人,你又是什么人?”

  那女子道:“小女叫做赛红线,是从家师习艺。家师现居临安天目山,说是与尤爷有旧,尤爷辜负了他。他本要来访尤爷,后来为着情欲纠缠,决非了局,况且尤爷官运不过两年,那时自然在天目山相会。现在叫我远寄此笺,一问尤爷的起居,二看尤爷的情谊。家师大众称他环师,女弟子倒也不少。”

  悔庵怔了一怔,说:“不是瘦瘦的身段,汪汪的眼睛,高高的颧骨,弯弯的眉毛,颀身纤足的模样么?”

  女子道:“正是。”

  悔庵提起笔来,在笺背写了一诗道:

  那有闲情感旧时?浪游今已鬓成丝。
  都应历尽红尘劫,寻到梅花梦后思。

  写毕递与女子道:“这便是回书呢。”

  那女子飘然一瞥,已掠屋角檐牙而去,阍人、仆人都看呆了。其时日已加巳,万里无云,长天一色中,现着些子黑点,渐高渐远,倏忽已不见了,大众一哄散去。悔庵自言自语道:“不料环儿已跳出火坑,现成一朵青莲花了。我这生死书从,浮沉宦海,还比她不过呢!她的诗怨而不怒,真觉令我惭愧。我年纪也老了,看得这些王公贝勒,昵比优伶,交通宦寺,也非国家之福。我尽好丢了这副冠服,向天目山营个生圹,娱我暮景,尚有何处情天,何处绮障呢?”

  原来悔庵与环儿,在那少年时节,卿卿我我,未免有情。环儿在苏州沧浪亭西,构了小楼一角,悔庵却盘桓晰夕,形影不离。第一次被召入都,环儿犹送别河干,预期后约,正是春草碧色,春水绿波的时候。到得悔庵从永平回里,已是桃花人面,不胜崔护重来之感了。那知环儿在苏州守着悔庵,等得青鸾信杳,黄犬音乖,想到毗卢庵里度那粥鼓斋鱼的岁月。偏是庵里老尼,懂得剑术,看环儿有点侠气,把衣钵便传授了她,叫她在天目山毗卢庵住持、环儿弟子十余,最好的便是赛红线,赛红线传与吕四娘。环儿俗念虽捐,爱根尚在,故有这番举动。

  倒是悔庵被她警悟过来了,天天愤时嫉俗,便撰了一联道:

  世界小梨园,率帝王师相为傀儡;二十四史,演成一部传奇。
  佛门大施济,收鳏寡孤独作比邱;亿万千人,遍受十分供养。

  康熙知道,召问悔庵,此联出于何典?悔庵回奏道:“梨园小天地,是虞长孺语。佛门者朝廷之养济院,是陈眉公语。臣却不敢杜撰。”

  便叩头请老。康熙始终保全他,准他原官休致。他还到苏一转,果然向天目山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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