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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一三回 愤争红颜思引狼入室 忍弃白发为揖盗开门(1)


  却说李自成据了京城,自己尊为皇帝,只是不敢升坐御座。

  百官朝见,都在偏殿。又命改是年——崇祯十七年为永昌元年,传谕诏工匠铸永昌钱,字迹模糊不辩,又命熔去重铸,依然铸不清楚。再命三次铸钱,还是不成。自成大怒,令把金银铸成每重斤余的大饼,中穿巨孔,共熔铸成四十三万七千五百六十枚。又命铸永昌玺印,屡铸不成,自成怒不可遏,令将国库中的所有玉石金银铜铁各印,一齐销毁了,愤气方得略平。

  那时朝中的诸臣,没有一个不受鞭掠扑笞。自成使宋献策录名,按着官级献银。一品大臣及王公外戚,每日献金银各一斗。二三品的,挨次照减,违忤者或是凿去眼睛,或是敲去牙齿,或刳去鼻头,或摘去耳朵。不到旬日之间,满朝文武大臣,个个弄得只眼缺鼻,独耳破唇。那几个敲去牙齿的廷臣,于陈述时无齿漏风,言语未免含糊,自成嫌他们讲话不明白,令侍卫割去舌头。又有剜鼻的说话嗡嗡不得响亮,自成着割去剜鼻者的臂肉,为代补缺鼻。还有凿去眼睛的,上朝时候,自成嫌他独眼难看,又疑心是学着自己——自成亦独眼,一目于陷河南时所创——便叫侍卫去剜了罪犯的眼珠来,替独眼的补上。

  以致血流满脸,眼不曾补好,痛倒要痛死了。

  自成见补眼的仍补不成,索性把那只好的眼睛也剜去了,弄得独眼的成了盲目,退朝下来,只好摸索回家。可怜那些朝臣一再的受刑,满朝人,除了牛金星等一班贼党之外,凡是投诚的大臣,竟没有一个是五官周整的,都被自成糟蹋得变作五形不全,好好的朝堂,好像是一所残废的病院了。到了后来百官都不敢再去上朝,大家闭门不出。自成见没人朝参,不觉大怒,命小张侯按着所录的姓名,一个个地逮系了来。一般贼兵,见残疾的人就捉,独眼缺鼻的官员,铁索郎当,络绎道上。京师的百姓,当作一桩新鲜事儿看,还指指点点地说道:“某官员是第一个迎贼入城,如今可变作瞎眼了。”

  又一个说道:“某官员也是投顺贼兵的,现在连鼻头也没有了,那是不忠的报应了。”

  众人议论纷纷,听得那班残废的官员人人低着头,含羞无地,心里虽是十分懊丧却已来不及了。

  当贼兵攻陷外城的当儿,吏部尚书蔡国用,侍郎程国祥,大学士范景文,三人相约:贼若破城,即行投河自尽。第三天上,内城由太监曹化淳献门,贼兵一涌而进。三人闻得贼兵已经进城,自然要行践约了。侍郎程国祥,深怕蔡国用和范景文不能如约,自己独死未免太不值得,便唤仆人吩咐道:“你可到范相公的家中去探视一会,看看,范相公此刻在家里做些什么,立即来报我知道。”

  仆人领命,去了半晌回来说道:“小人到范相公那里,见相府中正闹得乌烟瘴气,一家哭声大震,听说范相公已投河殉节了。”

  程侍郎听了,倒抽了一口冷气,觉得自己若偷生,岂不愧对亲友?抚心自问,也无颜见地下的范景文。想到这里,就咬一咬牙,决意投河自尽。于是一口气奔到了河边。

  时春寒正厉,侍郎寻思道:“就这样跳下去,天乃太冷!”

  因脱去了靴儿,坐在河边,先把脚伸在河中试探一下,觉得水寒刺骨,忙缩足不迭道:“这股寒冷,怎样可以投河?”

  就赤足步行回家。不料他的妻子罗氏,闻得侍郎投河殉难忙也引带自缢。及至侍郎不忍寻死,回得家来,侍郎夫人倒气绝多时了。程侍郎见夫人自缢,悲愤交并,暗想我难道不及一个妇人吗?不如也自缢了吧!想罢即取带打结,悬在床档的旁边,先定一定神,才顿足切齿地把颈子套进了带结中,双脚一缩,身子还不曾悬空,觉喉中如有物阻塞着一般,气急又是难过,幸得吊得极低,慌忙脚踏实地,去了带结,心想自缢也是极受罪的一件事。思来想去,一时终筹不出死法,只得回身出来,叫那仆人到蔡尚书国用府中去,看蔡相公死了没有,立刻回报。

  仆人如飞地去了,不一刻回来说到:“蔡老爷和夫人小姐及几个爱姬,正团团地围了一桌,在那里大嚼咧。”

  程侍郎听说,不由地哈哈大笑道:“俺晓得老蔡未必不肯死,且去看他去!”

  说着便着好了鞋袜,匆匆地跑到了尚书府,一直冲进大门,高声叫道:“老蔡,你还不曾死吗?”

  蔡国公方面南高坐着欢呼畅谈,听得有人唤他,不觉吃了一惊,忙举头看时,见是侍郎程国祥,顿然记起相约投河殉难的事来,不禁满面含羞地起身说道:“不瞒老哥说,我因决计自尽了,现在和家人设宴诀别。你来得正好,大家喝上几杯,死了也好做个饱鬼。但不知范相公怎么样了?”

  程侍郎苦着脸答道:“俺也为了这件事。听闻说老范已经践约自尽了。那么我们偷生,怎样对得住老范呢?”

  蔡国用变色道:“景文果然死了吗?”

  程侍郎正色答道:“谁和你开玩笑?方才俺从他们家门前经过,见大门上高高地悬幡哩!”

  蔡国用呆了半晌,毅然说道:“死吧,死吧!我们且饮上几大觥!”

  说时邀程侍郎入席,亲自斟了一杯递给了程侍郎。

  于是你一杯我一杯,已喝得有些醉醺醺了,程侍郎带醉说道:“老蔡,时光不早了,俺看早晚横竖是一死,趁贼兵还没有杀到,俺们践了老范的约吧!”

  蔡国用没法,只好跟着程侍郎,两人一前一后同到门外的河滩边。但见洪流滚滚,道上已半个行人都没有,只隐隐地闻得远处喊杀连天,火光不绝。程侍郎说道:“老蔡,你可听见吗?贼人正在焚掠杀戮,俺们可以下去了。”

  蔡国用皱着眉头道:“那你先下去吧!”

  程侍郎哪里还答应得出,两人你推我让,都不肯先行投河。末了,两人手搀着手,慢慢地从沙滩走下河去,由浅入深,河水才没到脚踝,蔡国用的两脚叫已发颤,口里连声说道:“不好!不好!”

  程侍郎也停住脚步,不敢再走。两人立在浅水滩上,索索地只是发抖,面上惨白得没了人色。正在进步不得的当儿,忽然见蔡国用的爱姬莲娘从府中飞奔出来,莺声呖呖地向蔡国用说道:“你倒舍得去寻死了,撇下我们到哪里去?快起来吧,我们要死一块儿死去!”

  蔡国用见说,“哇”地一声哭出来了,回顾程侍郎道:“让你去留芳百世,做个忠臣,咱可不愿意寻死了!”

  说罢,带跌带爬地走上岸去,程侍郎也忙回身跟了蔡国用登岸,重行进了尚书府,莲娘还不住地骂个不住。蔡国用一声不则的,和程侍郎换去了身上的湿衣,一面叫烫上酒来,两人对饮解寒,三杯下肚,蔡国用叹口气道:“好好的人,为什么无端要去寻死?古人说得好,蝼蚁尚且贪生,好死不如恶活,倘我们也和老范似地真个去跳在河里淹死了,还能够这样的对饮吗?”

  程侍良池叹道:“说他做甚,只算俺的内心晦气罢咧!”

  蔡国用诧异道:“尊夫人已殉节了吗?”

  程侍郎道:“倒不是吗?”

  因把他夫人闻知自己投河,便自缢而死的话,约略说了一遍,蔡国用也为之嗟叹不置。两人对饮了一会,才尽欢而别。哪里知道两人投河又止,畏死偷生的事,被仆人们传播出来,弄得京城的士大夫没有一个不晓得,大家当作一桩新闻讲,一时传为笑谈。

  那时崇祯皇帝殉国的消息,传到了吴三桂的军前。三桂拥着大兵,却怕李自成势大,只是按兵不动。正在观望不前,忽报李自成遣使来到,吴三桂吃了一惊,当即命左右传进帐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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