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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八回 金屋无人皇亲遣丽质 河桥肠断经略梦香魂(1)


  却说田宏遇怒气勃勃地连声叫打轿过来,尚有未散的宾客和那些家仆们,不知宏遇为什么要这样的大怒。田宏遇的为人,平日和蔼谦恭,喜怒不形于色的。这般忿怒的样儿,不但许多门客从来不曾看见过,就是一天到晚服侍宏遇的家役们,也还是第一次逢着。所以大家议论纷纷的,一时很觉得诧异。

  当下宏遇匆匆地登轿,不住地催着夫役们快走,一路上如飞地望了西直门走来,到了大宗伯府门前,宏遇喝令停舆,很忙迫地跨下轿来,也不待门役的通报,竟自走进府中,向书房里来找董其昌。恰好其昌上朝回府,在那里披阅公牍。

  宏遇一见了其昌,就气愤愤地把书案一拍,倒使其昌大吃一惊,正要动问,宏遇已指天画地的大声说道:“老董!你看天下有这样的衣冠禽兽么?怕咱的眼睛儿瞎了。”

  说着,将府中开筵赏花,三桂调戏陈圆圆的事,带骂带喘地说了一遍,越讲越气,咬牙切齿,又要打椅击桌的大骂起来。董其昌听得明白,忙相劝道:“老兄的气度,素来是很宽大的,怎么今天为了一个歌女,要气到这般地步?那也未免太不值得了!”

  宏遇此时火气一团,直往上冲,要想对其昌来诉说,借此出出气的,万不料其昌兜头就浇一勺冷水,把宏遇的无名火先熄去一半。

  便睁着眼向其昌说道:“据你的话,难道三桂这种行为是应该的?”

  董其昌笑道:“你结交了半生的朋友,连这点点风色都瞧不出来,也是枉然了。你看朝廷许多大臣,哪一个是可靠的?

  将来一旦有变,却去依谁?似吴三桂这样的人,你莫瞧不起他,异日必有大为。咱们结交他还来不及,怎么反去得罪他,以致结下仇恨?倘然三桂得志,岂不是一个大大的隐患?”

  宏遇听了其昌一席话,好似当头一个霹雳,弄得目瞪口呆,半晌才慢慢地说道:“那么依你又怎样?”

  其昌正色道:“目今朝廷,晨不保夕,咱们正宜结识英雄的时候。就俺说起来,你回府去,赶紧遣人去请三桂到来,置酒向他谢罪。至酒酣耳热的当几,即令歌女圆圆出来侑酒,使他见色忘怨,你就把圆圆乘间贻赠给他,那不是前嫌尽释了么?”

  宏遇摇头道:“咱既已和他翻脸,此时便去邀请,只怕他未必肯来。以后的事且等过了几时再谈吧。”

  宏遇说毕,起身辞了其昌,上轿回到府中,想起三桂的为人,觉得他实在可恶,又回想其昌的话,虽不无见地,究有些近于袒护三桂。况这种好色之徒,将来能否成得大事,还在不可知之列,咱又何必去空交无益之人。宏遇想了一会,打定主意,不再和吴三桂往来。其实宏遇一半也舍不得陈圆圆的缘故。

  再说吴三桂自那天从田皇亲府中,气愤愤地出来,一口气回到家里,闷闷地坐在那里,连茶饭都无心吃了。这样地过了几天,思念圆圆的这颗心,比从前更进了一层,只苦的美人已归沙叱利,俗言说侯门深似海,任你三桂想得头昏颠倒,也没人来怜惜你的。有时万分无聊,便悄悄地至田皇亲府花园的后门,徘徊一回儿。但见碧波滚滚,依然长流,佳人却是消息沉沉,只得长叹数声,嗒然而归。

  其时满洲兵寇边急迫,警报络绎不绝。洪承畴方进兵安徽,邀击李自成,陈奇瑜又自重庆被张献忠杀败,辽蓟总兵唐其仁,也吃满兵打得落花流水。崇祯帝敕总兵祖大寿往援,祖大寿见满兵势盛,竟带了他部下三千名步队,杀了唐其仁的首级,投奔满洲去了。崇祯帝闻报大惊,急召廷臣商议。大学士杨嗣昌,力荐吴三桂出镇边地,说他是个将才。崇祯帝听了,巴不得有人荐拔奇才,便立即下谕,授误三桂为副总兵,往驻山海关,以御外侮。

  圣旨下来,第一个兴高采烈地,是老将吴襄,见他的儿子,得膺边疆重职,真是说不出地欢喜。还有许多同朝的官吏,及亲戚朋友,都来替三桂父子道贺。吴第中便大排筵宴,款待来宾,酒热灯红,大家猜拳行令,开怀畅饮。只有吴三桂一人愁眉不展的,似有什么重忧一般。人家不晓得内心的情节,还当吴三桂初担重任,心里忧惧,所以郁郁不欢。独有大宗伯董其昌,却知道吴三桂的心事。酒到了半酣,董其昌含笑向三桂耳边轻轻说了几句,三桂连连起身,对董其昌打拱作揖。待至酒阑席散,其昌告辞去了。

  光阴流水,转眼三天,三桂赴任的期日到了。他好似没有这件事一样,绝口不提。吴襄倒弄得着急起来,忙召三桂到营中,诘问他为什么违延上谕,万一皇上见罪,谁敢担当?三桂听说,只唯唯诺诺,并不说出缘由。吴襄这时真是丈二和尚,摸不着头脑了。直到第五天上,董其昌匆匆到都督府中来,见了三桂,便微笑说道:“大事已替你说妥,咱们走吧!”

  于是一把拖了吴三桂,竟向田皇亲府中走来。早望见田宏遇已领着几名家丁,远远地前来迎接。三桂见了宏遇,自觉有些惭愧。

  宏遇似毫不介意,而且比从前更来得谦恭了。三人携手进了皇亲府,大厅上筵席已设。宏遇让三桂上坐,三桂哪里肯依?争让了一回,由董其昌上坐,三桂边席,宏遇下首主座相陪。酒到了三巡,宏遇回顾家僮,不知说些什么,家僮飞奔地进去了。

  一会儿家僮出来复命,就听得屏风背后,环巩声丁冬,弓鞋细碎,走出一位如花的美眷来。三桂因有前日的嫌疑,不敢在席上放肆,只好微微地偷眼瞧看。谁知不看犹可,一看之下,不由地浑身惊颤,好像铁针逢着了磁铁似的,两眼盯住了,再也转不过来。你道那美人是谁?正是三桂思想得茶饭不进的陈圆圆。

  那圆圆姗姗地到了席上。宏遇叫他和三桂并肩坐下,吓得个三桂几乎直跳起来,慌忙侧身避位,被田宏遇一手按住道:“都是自己人,将军何必见外?快坐下了,好痛痛快快地饮酒。”三桂不得而已,重又坐了,但是终有些不安的样儿。田宏遇一面执着酒杯,笑对三桂说道:“将军受皇上寄托的重任,将来保社稷,定寇乱,立功卫国,前途的希望正大。就是老夫,年虽古稀,也要托庇将军咧。”

  宏遇说时,指着圆圆说道:“她是个无依的孤女,老夫衰颓之年,留她无用,敬以托之将军,幸无过于见却。”三桂听说,正是出人意外,转弄得回答不出话来,好半息才起身说道:“老皇亲年已古稀,正应留此婵娟,以娱暮景。小将自愧无德,终蒙老皇亲谬奖推爱,那是万万不敢领受的!”

  田宏遇见三桂推辞,待要起身答话,董其昌便掺言道:“这是田皇亲的一片诚心,望将军不要过谦!”

  说毕也不由三桂作主,吩咐田府的家役,舁进一顶青纳的绣舆来。

  早有田府的丫环,扶了陈圆圆登舆。一声吆喝,如飞地抬往吴三桂的都督府中去了。这时的三桂又喜又忧,坐在席上,举止无措地,连应酬都有些乖方起来。董其昌料得三桂心神不宁,故意笑着说到:“将军已醉了,咱们一起告便吧!”

  田宏遇尚要挽留,其昌给他丢了个眼色,宏遇会意,只得拱手相送。

  其昌同了三桂,走出田府,对三桂说:“玉人已属将军,幸好自为之!老夫也要作别了。”

 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。三桂看着其昌远去,方回身大踏步奔回都督府来看圆圆。三桂的母亲李氏,正在和圆圆谈话,恰好三桂跨进门来。李氏便道:“这女子是田皇亲府中的,此时却送到我家来做甚?”三桂就把田皇亲推崇自己,并贻赠歌妓的话,细细讲了一遍。李氏只有三桂一个儿子,平日异常地钟爱。日前听得三桂授了副总兵,早晚要出镇边池,李氏不禁悲喜交集。喜得是儿子膺了荣封,悲的是母子将要远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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