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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回 忆前尘高僧谈禅理 伤往事允炆了宿缘(1)


  却说那宫女们见了太祖,忙跪下禀道:“不好了!瑜娘娘在宫中自缢了,求陛下作主。”

  太祖听说,止不住下泪道:“这真是何苦来。”

  说着便进宫来看瑜妃,只见她衣裳零乱,两目瞪出,口鼻流着血,形状十分可怕。太祖也不忍再瞧,吩咐内监传出旨去,命用皇妃礼盛殓了瑜妃,从丰安葬。这时,太祖因后妃送亡,皇子夭折,情绪越觉得无聊起来。他每到无可消遣的当儿,终领着内监出宫去街市上闲逛。

  一天,太祖走过市梢,天色已是昏黑了,忽听得书声朗朗,顺风吹来。太祖便循着书声一路寻去,走不上百来步,早有一座荒寺列在眼前,那书声是从寺中出来的。太祖跨进寺门,忘记看了门额,再回身出来瞧看,原来那寺年久了,门额都已朽坏了。太祖没法,只得和两个内监慢慢地踱进寺里,见东厢中灯光闪动,一个士人在灯下读书。太祖令内监侍立在门外,自己便推进东厢去,那士忙抛了书卷,噗地跪下,俯伏着说道:“陛下驾到,臣民未曾远迎,死罪!死罪!”

  太祖吃了一惊,不待那士说毕,便去扶起他道:“先生错看了,俺不过是个商人,怎的当作了天子看待呢?”

  那士人听了,不觉怔怔地看着太祖道:“我们这位老师是不会算差的,他说今天黄昏时分必有紫微星临此,叫我在这里等候的。大人既不是皇上,想是不曾到那个时候吧!”

  说时便邀太祖坐下。

  两人谈谈说说,那士人倒也应对敏捷。太祖见他案上燃着油灯,便指着那根燃火的灯芯出一联语,道:“白蛇渡江,头顶一轮明月。”

  那士人想了想答道:“我就拿称东西的秤来做对吧!叫作‘乌龙挂壁,身披万点金星’”。太祖赞道:“好对!”

  便又指着那盏灯道:“月照灯台灯明亮,”

  那士人答道:“风吹书架书翻飞。”

  太祖正在点头,猛听窗外有人应道:“何不‘风吹旗杆旗动摇?”

  话声未绝,走进一个小沙弥来,口里问那士人道:“皇帝来过没有?”

  士人答道:“没有。”

  那沙弥回身便走道:“咱们师傅说你福薄,你不要当面错过了呢!”

  说完竟自去了。

  太祖问道:“那沙弥是什么人?”

  那士答道:“他是我老师的徒弟性明。”

  太祖问道:“俺正要问你,你的老师究是何等样人?”

  那士答道:“我们那老师,本是个有道的高僧,他还是去年到这寺里来挂搭,有时好替人谈休咎,却很为灵验。

  这里附近的人齐称他作老师,所以我也这样地称呼他一声。”

  太祖说道:“不识那位老师可以请出来相见吗?”

  士人说道:“丈人来得无缘,他刚在今日出门去了。”

  太祖道:“大约几时回来?”

  士人答道:“他是四方云游,归期却没有一准的,怕连他自己也不能断定。”

  太祖听了,便问:“这寺是什么名儿?”

  士人答道:“此寺为唐武后所建,原名护国禅寺。”

  太祖点点头,起身和那士人作别。那士人忙阻拦道:“陛下不必匆忙,咱们再谈一会儿去。”

  太祖听他呼着“陛下”,不觉笑道:“你又弄差了,俺不是什么皇帝,皇帝还在后呢!”

  那士人仰天大笑道:“陛下可晓得咱们老师的名儿吗?”

  太祖方要回答,那士人将头上的方巾儿一脱,把手敲着光头笑道:“老师便是咱,咱就是老师;陛下是皇帝,皇帝正是陛下。皇帝陛下就是和尚,和尚还是皇帝。”

  太祖被他这样一说,蓦然地回想到自己也是个和尚出身,从前在皇觉寺里做和尚的情形立时映满在脑海之中。怔了半晌,才徐徐地说道:“老师是和尚,和尚是老师;俺也是和尚,俺也就是老师。和尚是读书的士人,士人是讽经的和尚,和尚住在这寺里;寺里住了和尚。书里也有和尚,和尚是读书的,也是讽经的。经是书,书是经;经里有书,书里有经。结果是个读书讽经的和尚,和尚便是皇帝,皇帝也就是和尚做的,那是和尚皇帝。”

  和尚听了笑道:“什么皇帝,什么和尚,什么是寺,寺里没有和尚,和尚不住在寺里,皇帝也不是和尚了。高高山上的明灯,一阵大风吹来,灯也破了,火也灭了,灯杆也倒了。山上没有明灯,明灯也不在山上了。风过去,灯又明了。那里灯,那是明灯,若是没风吹,便是不生不灭。”

  太祖说道:“吹灯的不是风,风吹的也不是灯。灯不怕风,风不吹灯。它依旧很光明地在那里。灯不是灭的灯,风是无形的风。风无形,灯不灭,和尚却圆寂了,只存着和尚的皇帝。”

  和尚益发大笑道:“和尚是圆寂了,和尚是皇帝,皇帝是和尚,还是和和尚一样。”

  太祖听了,回身出了东厢,对一个内监附着耳朵说了几句,那内监飞也似地去了。太祖仍走进东厢,见适才的小沙弥笑嘻嘻地送进一杯茶来。

  太祖一头喝茶,口里说道:“一杯清水是江河湖海的来源,在杯中是这样,下了肚里还是这样,这才是不生不灭。水是清清的,并没一点儿渣滓,这才是不垢不净。这是仙水,这是佛水,是甘露,是和尚的法水。和尚也饮的水,皇帝也饮的水。这水是皇帝的,是和尚的,天下是皇帝的天下,不是和尚的天下,和尚自和尚,皇帝自皇帝。和尚圆寂了,圆寂的不是皇帝,是和尚。”

  和尚正色说道:“水是地上的,水是清的,水是浑的。清的是山林草木,浑的是荣华富贵。山林草木是和尚住的所在,荣华富贵是皇帝享的福禄。山林草木,荣华富贵都浮在地面上。地沉了,天翻了,天地混沌了,和尚圆寂,皇帝圆寂。圆寂的是和尚,是皇帝,到底是皇帝圆寂,也是和尚圆寂。”

  说罢哈哈大笑。

  这时太祖差去的内监已经来了,把两个鸡蛋递给太祖。太祖授与和尚道:“和尚是茹素的,这是桃子,是皇帝送与和尚的,和尚就吃了吧!”

  和尚接了鸡蛋,囫囵望口里一丢,咽咽地咽了下去,一边念着四句道:“陛下送双桃,无骨又无毛。随俺四方去,免得受一刀!”

  和尚念完,太祖笑道:“和尚是茹素的,这是鸡蛋,和尚错吃了。”

  和尚答道:“这是桃子,是皇帝说错了,不是和尚吃错。”

  太祖说道:“这是桃子,是皇帝说错了;这是鸡蛋,是和尚吃错了。”

  和尚应道:“和尚吃的桃子是鸡蛋,在和尚肚里了。和尚肚里有桃子,有鸡蛋,和尚把这桃子鸡蛋取出来还了皇帝吧!”

  说着,一手一个蛋,仍还给太祖。太祖诧异道:“这是和尚的法术,是和尚预备下的。”

  和尚笑道:“正是和尚预备下的,也是镜明预备下的。镜明是老师,老师是读书的相公,相公也就是和尚,和尚是预备下了,是和尚圆寂,和尚便预备的圆寂。”

  说罢,盘膝望椅上一坐,太祖忙拉他时,那镜明和尚已跏趺圆寂了。太祖也不再说,只看着镜明笑了笑,便和两个内监悄悄地回宫。

  第二天传旨,褒封护国寺,镜明和尚为真宝大师,内务府拨银三千两,替镜明和尚建塔,把他的遗蜕安葬在塔的下层,并颁谕重建护国禅寺。从此以后,太祖极相信那禅理,不时召有道的高僧进宫谈禅。又诸皇子中,燕王、楚王、晋王、齐王,并后纳马、郭两妃所生的湘王柏、岷王楩、代王桂、蜀王椿等,每派高僧一人,做皇子的师傅。派往燕王府中的和尚,法名道衍,本性姚名广孝,习文王六壬术,能知吉凶。又精风鉴,他一见燕王,便咬定是个太平天子。因此燕王起兵篡位,弄得同室操戈,这是后话,暂且按下不提。

  再说那皇太孙允炆自那天私自出宫去哭奠香菱的青冢后,被太祖知道,几乎翁孙拈酸,把皇太孙废立。幸得众大臣的保奏,算免了废立,只将允炆贬入御书房伴读三月。光阴很快,转眼过了三个月,允炆仍去住在东宫。那时他对于香菱,依旧是念念不忘,常常书空咄咄,长吁短叹。又亲笔替香菱撰了墓铭,暗中令石工镌在墓前的碑上。其词道:

  汝菊,汝梅,汝是水仙。
  芳兮,馥兮,永播千年。
  呜乎香菱!不生不灭,万世长眠。
  山兮水兮,相伴在此间。
  一腔碧血化为虹,悠悠魂魄其登天。
  莲房兮堕粉,海棠兮垂纷。
  有荣必落,无盛不衰。
  维汝在地下,虽经风霜雨露未改颜。
  卿瘗乎是,香魂有灵兮,来伴吾参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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