绣鞋记 (清)乌有先生著

第二回 宝莲庵请尼作合

  诗曰:
  意外姻缘不是真,无端邂逅两逢亲。
  莫愁底事难成就,自有穿针引线人。
  话说荫芝听得亲家来了,连忙迎入馆中。礼毕,分宾坐下,徐安就即进茶。
  鹩举微微含笑,叫声:“亲家,几日违教,为何愁容可掬?”荫芝答曰:“不错,弟是有宗心事,难向人言,叨在亲好,不妨与你细说。只因昨日散步闲游,打从松柏高街经过,忽遇门边站立一位如花美女,查问原由,知道她是张凤姐,有意兼葭相依玉树,未晓桃源何处问津,伏祈高明一为指示。”鹩举闻言,哈哈大笑:“我估亲家为着何来,谁知思念张凤姐。小弟颇知她的根底。先年嫁与汾溪何宅,不幸青年守寡,三载于斯,时常归来外室居祝她同宝莲庵内桀枝、亚左两尼交好,时常往来,不啻如糖似蜜。亲家为何忘却了么,不用求媒执斧,不用拉扯皮条,但得两个秃奴舌剑唇枪,自能携云握雨。亲家意下以为如何?”荫芝听得这番说话,喜上眉头。
  心中偷忖起来,亚左系我平日交好,今将此事托其作合,恐他求更〔不便〕推却。主意已定,开口叫句:“亲家,多蒙赐我指南小妇,谨依榘训。正所谓:一人计短,二人计长。古云:送佛送到西天。还请亲家与我同行前往宝莲,幸勿吝玉。”鹩举答道:“这个自然。”荫芝连忙穿衣打扮,吩咐徐安看守馆中。于是两人摇摇摆摆出门而去。
  信步行来,顷刻之间便即到了。但见禅院深沉,寂无人声。二人步入庵内,看见苔痕绿净,满径红飘。转过东轩,适值桀枝课诵已完,经堂倦坐。见了叶、李两人,疾忙起身迎接,春风满面,笑说:“今日是何风吹贵人到此,禅室生辉。”
  问讯已毕,吩咐小尼敬奉茶汤。请问二位光临,有何照顾?睽违雅范,结想殊深。”荫芝道:“握别以来,时萦五内,只缘俗冗纷纭,有疏奉候。目今寄寓水头陈宅,相去咫尺,可得时常亲近。今者到来,并无别意,有一机事相求,师傅若肯应承,方可说与你听。”桀枝道:“素女雅爱,报答无由,倘有万难之事,也亦尽力为之。伏望你令,明以教我。”荫芝道:“蒙你允肯周全,实乃心腹之人。不瞒你说,我因日前在松柏高街经过,看见张凤姐站立门边,丰姿可爱,秀色可餐,归来忘餐废寝朝夕怀思。左右思维,实乃无从入手,闻得你与张凤姐时相往来,颇得同心合意,特此拜浼,为我传音。倘获玉成,断不有辜大德。”桀枝说:“我估所托何事,原来为看张凤姐。若托别的,我可担承,要我传书递柬,实难从命。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。出家人只知看经念佛,不管引线穿针。另请高明,恕吾方命。”荫芝道:“出家人慈悲为本,方便为门。佛法无边,普度一切,有求必应,无不乐从,故此禅堂梵院称为欢喜地。伏望大开方便之门,慈云荫护杨枝,甘露灌溉荒田。事成之日,定然厚报深恩。”桀枝道:“既然如此,只得曲为承应。但我虽能作合,千祈勿要过后去人。”荫芝作揖称谢,叫声:“师傅,一切放心,此恩此德没齿难忘。”鹩举闻听,甚为喜悦,便道:“我所指引,可是真的?”荫芝答云:“高见不差。”议论之间,不料桀枝早已令人备办斋膳,扳留叶、李两位在客堂酌酒。饮毕,告别回归。
  声言迟日再来补报。桀枝相送出门,一拱而别。二人各自归去,按下不表鹩举。单说荫芝回窗,心中忽然想起:倪训导名新棠,与我颇称莫逆。闻他与张府属在葭莩,不若祀他鼎力周全,从旁相助,俾得早为成就,以免担延时日也。次朝早起,峨冠束带。吩咐仆人打轿,前往倪府拜会。徐安先行投帖,陈福在后跟随。到了倪府门前驻轿。新棠忙便出迎,携手步进书房。二人施过了礼,分宾坐下。倪爷说道:“违教以来,实深企慕,迩闻乔迁贵寓,未得趋候起居,疏懒之罪,乞为原宥。”荫芝答道:“不敢,弟缘公私交迫,弗克时亲芝宇,近况如常,藉福托庇平善。日前蒙兄过信,尚未归赵,寸衷殊觉耿耿耳。”倪爷道:“区区之项,何足介怀。朋友有通财之义,自古皆然,毋庸齿及。”家童进茶,饮毕,叙谈悃愫。末几,叶爷意欲告辞,新棠挽留再四,吩咐摆筵款待,情义殷殷。荫芝心内不胜欢喜,暗暗称羡;倪公果实疏财仗义,我的心事何妨与他倾谈。酒过三巡,叶爷启口叫声:“贤弟,不瞒你说,我有一段姻缘与你商酌,倘蒙鼎力介绍,谅必有济。”倪爷说:“有何见教,请道其详。”荫芝便将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尽为剖白。新棠听了,微微含笑:“进士公实乃有心人也。彼姝者子,果然生得美貌超群,但此女寡居三载,有意曲谱求凰,恐茂陵才子从此便乃当炉耳!
  弟想弟与张家属在戚末,但伊母平日背冷趋炎,十分势利。若然说出当朝户部主事求亲,自必乐为从允。既承见谕,这段姻缘交于小弟身上,断不有辜所托耳。”
  荫芝听罢,呵呵笑道:“兄乃斫轮老手,作事必谐。况小弟先已令人通传消息,看来不致落空。更有一言奉托,贱内乃是女流,生平赋性耿介,恐其怀有醋意,不能相安。仰恳驾下修书一封,札致家岳南宫,训诲伊女,以免后来争论。”新棠诺诺连声答应。荫芝拜谢,辞别而归。
  光阴易过,时序频更。不觉乃是端阳佳节,柳垂陇畔,荔熟村头,画舫兰桡,男女共看龙舟竞渡,满河尽是游人。笙歌迭奏,锣鼓喧天,十分热闹。张凤姐叫声:“嫂嫂,我想前世不修,身为女子。你睇佳节当前,不能学得男子,四方游玩。或东或西,听其随意行乐;或南或北,任他到处留连。我辈女流,算来虚担岁月。”陈氏闻言,双眉频蹙:“姑娘所说,大欠参详。我想人生在世,男女皆同一体,总为命里所招,厚福者,荣华乐享;薄福者,冷落堪怜。多少名门闺秀出嫁,夫唱妇随,燕侣莺俦,如胶似漆。虽是女流,未为孤负,何必区区身为男子乎?所可恨者,如我命生不辰,竟同秋叶,终年长守有夫之寡,这却是虚耽岁月了!”言罢泪如雨下,凤姐连忙劝解:“嫂嫂何必如此伤情,我兄迷离花柳,乃系少年心性,一朝省悟,定必月缺复圆矣。如妹许字何门,心拟天长地久,不意福薄灾生,青年丧偶,独守空房,何恨如之。今者柏舟自咏,触景伤神,画眉彩笔谁拈?舞鸾青镜独对。虽不敢云节凛冰霜,少可自信肠如铁石。孤芳独抱,以待将来。”二人谈论一番,转回闺阁而去。按下不题。
  且说贡士何公,饩食有年,品学兼美,其女配与叶荫芝为继室,夫妻笃好,如鼓瑟琴。何公在水和街里设帐,桃李如云。
  节届端阳,放假无事,在家养静。忽然见有一个苍头手捧鱼鸿尺素,据云:钦式倪老爷奉达何公。双手接过,即行开阅。内云:世愚侄倪钦式书奉南宫世伯大人阁下:久疏麈教,鄙吝丛生。联隔以来,屡欲裁鸿到候,只缘公私交迫,以致尺一快如。
  辰下荷风荡暑,竹露生凉,遥念台禧定符,私祝翘异何如。启者,令坦鹿莪曲谱求凤,情殷射雉,表卿卓女,指日同盟。俱以稔知,无烦赘述。前所虑者,张家乔梓,未肯曲从,今调处之馀,又蒙许可,天合奇缘。想鹿莪不亦称快乎。
  惟是外缘易就,内患难堪,无疗妒之方,莺燕有相猜之隐,在令爱夙承姆训,固知德荫江沱,在鹿莪熟虑闺情,恐其伴生床第。特嘱侄修芜楮,聊达葵私,伏乞琴书之暇,雇肩舆踵弃府,详谕令爱一番。俾鹿莪月意园成,庶不致负前因于石上,虚雅约于河洲,妙何可罄,临楮不尽依驰。专此,走达。顺请潭祉,不既。
  世愚侄倪钦式顿首。
  何公看罢书函,沉吟半晌,此事新棠也曾说过,因到张家拜会,见木公心意未决,权为放下。今者书来,嘱吾将女劝谕,以杜后来争端。此乃荫芝过虑。先为安慰女心,待我修函致复新棠,然后将情劝女。缮札已毕,打发苍头回转,吩咐催轿,即往石井村而去。到了叶府,何氏闻知,疾忙迎接父亲。问安已毕,亲手敬春香茶,口称:“爹爹到此,有何见谕。”南宫含笑叫句:“女儿,我来并无他事,只因张家女子,情性温柔,举止端庄,你夫有意好逑,添为内助。想你自幼在家读书,颇谙三从四德,闺房之事也亦深知。古来三妻二妾指不胜屈,后妃能逮下而乔木兴吟,夫人承雅化而江沱致咏。况伊乃是德门之裔,堪比玉叶金枝,不嫌位列小星,你亦何妨容物?千祈勿生妒心,常怀醋意,不惟你夫之幸,亦你父之幸也。”何氏听罢这一番言语,满面春风:“爹爹一旦放心,女儿虽属愚呆,夙昔曾娴闺训,但愿之子于归,同心共事夫婿,情同姊妹,有何大小之分。
  第恐人心叵测,反复无常,更恐男子溺情笃好,恃宠争强,使女有绿衣黄裳之叹,夫复何言。”何公听罢,满心欢喜,得女如此,真不愧大家之风。话罢,即时打轿归家。
  荫芝得了新棠回信,忧疑已释。这也不在话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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