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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回 李海遭风遇猴精 三宝设坛祭海渎(1)


  诗曰:

  遭风谁道不心酸,岩洞之中斗样宽。
  曲颈坐时如鸟宿,屈腰睡处似鳅蟠。
  拍天浪沸浑身湿,刮地风生彻骨寒。
  喜有白猿修行满,平施恻隐度云端。

  却说四个小猴承了母命,竟望山岩之下打一瞧,只听得有个哭泣之声,却不曾看见是个甚么样儿的客子。这些小猴儿着实吆喝一声,说道:“甚么人啼哭哩?”却说李海在个山岩之下啼哭,猛听得有人问他,他心里想道:“这等大海之滨,终不然有个‘茅屋鸡鸣隈海曲’,终不然有个‘渔翁夜傍江干宿’,怎么岩上有个人声?”心里一则犯疑,二则巴不得有个人来才有个解手,故此收拾了眼泪,闪到洞门外面,抬起头来望上瞧着。那些猴儿看见岩下委果是个生人,连忙的又问道:“君子,你是何方人氏,姓甚名谁?为哪一件事故撇在这个岩洞之中?你若是告诉明白,我这里救你的性命。”

  李海抬头一看,只见是一班小猴儿,叹上一声气,说道:“运去奴欺主,时乖鬼弄人。我今日遭此大难,谁想一伙猴子也来戏弄我哩!”那山上的猴子听见他叹气,高声大叫:“汉子,你不消叹气哩!你但从实的说个来踪去迹,我这里搭救你上山来。”李海心里想道:“这些猴儿话语儿轻,喉咙儿清,想必也是有些气候的。我欲待不告诉,我也到底是个死;倒不如告诉这一段苦情,或者又有个生活处,未可知也。”这叫做是个“情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”,到如今碍口饰羞的事做不得了。没奈何,高声答应道:“我乃是南朝朱皇帝驾下钦差下海取宝的军士,本贯水军右卫先锋,姓李名海的便是。为因宝船行至白龙江下,风浪大作,宝船有颠覆之危。当有我朝国师高登悬镜台,挂起照妖镜,看见江水里面是一条白龙精,困厄一千余载,专一在此颠风作浪,破坏往来舟船,除是生人祭赛,才得平安。众官商议,不忍杀生害命。又是国师远效梁武帝宗庙牺牲,近仿诸葛亮泸水祭品,彼时陈设祝赞,是小人站在宝船艄上,却不知是个祭物不周,又不知是个孽龙贪毒,陡然间一口怪风吹转篷脚,推得小的下水,救援不及,以致飘流此间。你们若是救得我的残生,恩当重报!”那些小猴儿听知他这一席话,说得好不苦楚哩!实时转身报与母猴知道,把李海的话儿细说了一遍。

  老猴听知,掐个爪儿算了一算,早知其事,满心欢喜,不觉的笑一个嘎嘎。小猴说道:“母亲为何如此大笑?敢又是个好馒头馅儿来也!”老猴道:“你还想着要吃人哩!你就不记得骨光骨良头磕了你嗓子的时候。”小猴道:“终不然因噎废食罢?”老猴道:“只你们有这些气淘哩!”小猴道:“不是淘气,只因母亲笑的不是。”老猴道:“我笑,不是要吃人。”小猴道:“既不吃人,笑些甚么?”老猴道:“我适来把个前定数算了一算,却算得此人有一条金带之分,且我与他有一十八年前世的宿缘,故此发了一笑。”小猴道:“却怎么得他上来?”老猴道:“你到洞里取出那些葛藤来,拣选几根长大的,又要坚韧的,接续了放将下去,救他上山来,我自有个道理。常言道:‘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’你与我快去救来。”

  那些小猴领了母亲尊命,不敢有违,随即取了藤,接了索,放下山来,高声叫道:“汉子,你休要害怕哩!我奉母亲之命,救你上山来。”李海接着这一根葛藤在手里,心里想道:“上去也是死,不上去也是死,拚着一个死,且上去走一遭来。”硬着个心,拚着个命,把个葛藤拴在腰里,叫声道:“你上面拽着哩!只见山上四个小猴儿拽了半日,拽上山来。李海心里想道:“人将礼乐为先,树将花果为园。我今日到此,也不知是凶是吉,且把个礼来施他一施。”好个李海,解下丁葛藤,抖一抖衣袖,对着四个小猴儿一个人唱上一个喏。那四个小猴儿看见他一个人唱上一个喏,好不快活哩!实时领他到洞里相见老猴。李海跟着他轻移三两步,便是洞门前。李海提着个胆子,走进洞中,双膝跪下,把个眼儿悄悄的瞧着。原来是一个老猴婆,金睛凹脸,尖嘴索腮,浑身上一片白毛。那白毛长有五六寸。正是:

  独自深山学六韬,依稀一片白皮毛。
  枝头喜共猿奴戏,月下宁同狗党嚎。
  冠沐已经轻楚客,拜封犹自重齐髦。
  几回颠倒埋儿戏,为道胡孙醉浊醪。

  李海也是没奈何,双膝跪着,口里说道:“小人是南朝朱皇帝御前先锋,姓李名海,下海取宝,不幸遭风被难至此,望乞老爷救命,生死不忘。”那老猴走下座来,双手挽着李海,说道:“请起,请起,你原来是南朝一个将军。李将军,实不相瞒你说,是我在这里打坐,听知你的啼哭之声,是我算你一算,虽然眼下一惊,日后有条金带之福分,且与我有些夙世姻缘,故此专命小儿接你上山来。你且权住在此,待等你的宝船取得宝来,必然在此经过,我还送你上了宝船,同回京去,岂不是好?”这个老猴话儿虽是说得好,其实像貌儿有些跷蹊,李海心上有些害怕。老猴早已知其中情,说道:“李将军,你不要怕我。我在此中已经修行了有上千百余年,全是人身,你不信我,待我穿起衣服来你看着。”叫声:“小的个,拿衣服来与我穿着。”只见四个小猴儿蜂拥而来,拿衫儿的递了衫儿,拿罗裙的递了罗裙,拿鬏髻的递了鬏髻,拿钗环的递了钗环,一会儿撮撮弄弄,恰好是一个妇人。正是个:

  翠翘金凤绝尘埃,画就蛾眉对镜台。
  携手问郎何处好?绛帷深处玉山颓!

  却说老猴变成了一个妇人,又叫声:“小的个,都要穿起衣服来。”只见四个小猴儿跑出跑进,指东话西,一会儿就是四个齐整小厮。正是:

  紫衣年少俊儿郎,十指纤纤玉笋长。
  借问美人何所有?为言赢得内家装。

  老猴是个妇人,小猴又是四个小厮,这会儿李海心事才定。老猴又且殷懃,叫声:“小的个,拿仙茶、仙酒、仙桃、仙果之类来,我与李将军压惊。”一时酒果俱到,两个对饮对漉,不觉天色已晚,老猴精就缠住李海,凤枕鸾衾,偎红倚翠。正是:

  一线春风透海棠,满身香汗湿罗裳。
  个中好趣惟心觉,体态惺忪意味长。
  鱼水相投意味真,不交不漆自相亲。
  一团春色融怀抱,谁解猴精变底人?

  一个李海,一个猴精,日近日亲,情浓意密,问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李海每日早晨睡在床上,只听得山顶上响声如雷,心上常是疑惑。这一日问着老猴说道:“你这山上可是有个雷公窖么?”老猴道:“那里雷公有个窖之理。”李海道:“不是雷公窖,怎的三日两日,这等狠狠的响?”老猴道:“不时雷响。”李海道:“不是雷响,还是甚么响?”老猴道:“我这山上有一条千尺大蟒,他时常间下山来戏水。下山之时,鳞甲粗笨,尾巴拗挢,招动了山上的乱石,故此响声如雷。”李海道:“有这等的异事。”老猴道:“也不是甚么异事。我在这山上,住了有千几百余年,他在这山上,过了有千多年,何足为异。”李海道:“他与你无相妨碍么?”老猴道:“公修公得,婆修婆得,自是不相妨碍。”李海道:“我要看他看儿,可通得么?”老猴道:“看也通得,只要闪在洞里面,不可露出身子来。”李海紧记在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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