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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嫁林郎半年消宿债 嫖柳妓三战脱元阳(1)


  有一大同府妓者,姓柳,名烟,字非烟,是乐户之女儿。生得体态轻盈,姿容妖冶,举止之间,百媚横生。从幼学过曲本,知书识字。而且性情儇巧,应对敏给。十三岁上梳拢过了,一时名振西陲。独是淫荡绝伦,有满床飞之号,奈所接的嫖客,却无公子王孙,都是些经营商贾,不解风流。枉负了倾国佳人,埋没在边关冷落之处,因想要到苏、扬地方做个名妓。那乐户与鸨母,止靠在这个女儿,就依了他的算计。径从燕京一路下来。到了济宁地方,鸨母忽然害病,只得到西关外借间房子住着。正值林公子回家收当,闰知有新来的名妓,就叫小厮跟随了,踱到非烟寓所来。

  此时非烟无意接客,每日有闯寡门者,多托病拒却,谚云:“鸨母爱钞。”说了林布政公子这样一个大主儿,连忙报与女儿。非烟亦不免势利,装个病的光景,懒淡梳妆,迎将出来。两人四目一视,皆已动心。公子即取银三百两,当作定情的礼,送与鸨母。酒筵已摆上来,不过是市中的佳品,所谓物轻人意重。彼此换盏交杯,说了好些旖旎的话。那时公子自己的铺陈也送到了,鸨母疾忙的安顿起来。不但锦衾绣褥、凤帏鸳枕诸物,可怪的有八迭自然榻一张。是用丝线七股辫成,与藤无异,穿在细楠木腔上。木用八寸为段,褶之则为八迭,展之则六尺四寸以长的桃笙簟也。其床大匡,悉皆活络,可分可合。以此丝簟安放于床,其软如绵,而且能胜重。当下再点明灯,同登此榻。一个是风月中的冠军,贾勇直前;一个是烟花中的飞将,摩厉以待。只惜桃花洞口这场鏖战,竟无作壁上观者。有《醉花阴》一阕为证:

  凤蜡荧荧吐绛焰,瑞脑凝香篆。金楼枕纤腰,搅乱佳人,髻散钗抛燕。春风脉脉春波艳,飘渺香魂颤。菡萏倒垂心,浓露全倾,细把灵犀玩。

  看看纸窗上照着五更斜月,红粉将军尽竟向辕门拜倒矣。公子又住两宵,三战三捷。柳烟方欲出奇兵,一朝而复之,公子笑说道:“暂与卿和,请图再举。”柳烟道:“妾风尘贱质,倘蒙公子垂眷,情愿做个婢妾,服侍终身。”公子道:“爱卿若真有此意,我的夫人最贤,但因制中尚未成亲,你且守着。济宁已无我家,今往蒲台去完了姻,然后来娶你。我断不负言的。”柳烟就要公子立誓。大家把生年月日写将出来,各吃一惊,原来柳烟也是同庚八月十五日辰时。公子道:“夫人是酉时,比我卯时还远些。你这个辰时,到是最亲的,天生是我小夫人。日后姊妹相称,自然无疑。”柳烟亦自心喜,随携手在灯下交拜了四拜。

  到次日,公子别了柳烟,收了当铺,又有数万金。回到蒲台,假妆老成。日间读书,夜间习射,把红香、翠云,做个一箭双雕。赛儿又送过两个艳婢,一名春蕊,一名秋涛,索性做个合欢大会。公子常笑说道:“今已四美具矣,安得二难并乎?”

  未几,两家丧服皆满,公子央及姨夫,要择吉成亲。青庵道:“我意亦然,以完先尊付托之重。”随择于二月十六日合卺,教原媒送帖至唐宅。鲍太太应允了。公子乃行亲迎之礼。鼓乐灯火,彩旗花轿,接归公子宅上。时诸亲毕集,傧相请出新人。赛儿并不用绣袱兜头,妆束得整整齐齐,婷婷袅袅,缓步到堂上。但见:

  鹅黄衫子,外盖着无缝绡衣,宛似巫山神女;猩红履儿,上罩着凌波素袜,俨如洛水仙妃。铅华不御,天然秀色明姿;兰麝不熏,生就灵香玉骨。盈盈秋水,流盼时,有情也终属无情;淡淡春山,含颦处,无意也休疑有意。身来掌上,比汉后但觉端严;腰可回风,较楚女更为婀娜。真个是国色无双,威压三千粉黛;女流第一,胸藏十万貔貅。

  公子见了目眩心惊,不觉的骨皆酥软,傧相赞拜了天地,然后交拜。公子跪拜,赛儿端立回了四福。众皆掩口而笑。素常公子性极劣蹷,到此变得纯粹了。母舅道:“请鲍太太出来。”赛儿道:“太太明日行礼。”于是众亲知赛儿古怪,各见个小礼散去。拥入兰房,交饮合卺。

  此时公子如入天台,遇着仙女,那里等得时刻?忙叫侍儿们退去。赛儿喝道:“不许!”侍儿辈又站住了。因向着公子微笑道:“宽饮一杯,小妾有话说。”遂问舅姑如何一时见背,伯伯姆姆如何相待公子,以致分析。公子见问得恳切,不免细诉情由。赛儿又自述未弥月时,母亲去世,多亏鲍母鞠育教训,絮絮叨叨说个不住,公子不敢不答。已至鸡声三唱,公子道:“今夜错过好时辰了。”赛儿道:“夫妻之道,不过如此而已。”遂同公子到鲍母房内拜见。礼毕,公子告个罪,白回房酣卧去了。

  直至午间才醒,令侍女请夫人。赛儿至点灯后方来,即命看酒。公子道:“我酒尚未醒,不能再饮,请夫人睡罢。”赛儿道:“公子睡勾一日,岂有再睡之理?”自己斟酒来劝。公子怎敢不饮?饮毕,回敬赛儿。互相酬酢,已有更余。赛儿道:“闻得公子大棋甚高的,请教一局。妾输了就睡,公子输了饮酒,一子一杯。”公子想:“我棋是高的,到不得输。”遂与赛儿决道:“夫人不要赖,又不肯睡觉。”赛儿道:“夫妇之间,岂可相赖?”谁知公子心慌意急,连败二局,输了二十五杯。勉强饮下,量已不胜,倒在榻上朗朗睡去。赛儿命侍女将床绵被护着,吩咐各去安歇。自己同老婢就在房内照旧运功。

  公子醒时,天已明了。见赛儿正中端坐,老婢低坐旁边。公子道:“你们好似坐功,我也会坐的呢。”赛儿遂乘机劝道:“公子若知道坐功,为何放着神仙不做,要做堕落的事?岂不可惜了本来。”公子道:“我曾遇着神仙,不要做他。只日夜得美人快活,就死也甘心。”赛儿叹口气,叫:“取水与公子盥沐。今日三朝,该到父母灵前去拜。”拜过,赛儿又哭了一回,到鲍母房中去了。公子觉道酒晕,仍去安卧。

  到晚,赛儿又命摆上酒来。公子着急道:“小生今晚任凭夫人处置个死,只是不饮酒。”赛儿道:“不饮罢了,何消认真?我知公子佳音,唱一曲与我听,我吹箫来合,何如?”公子暗喜:有只曲儿可以调情。遂斟一盏手奉赛儿说:“夫人听者。”唱的是《西厢》上“软玉温香抱满怀”一套淫曲,要动赛儿之心。唱完,赛儿赞好,又要再唱。公子只得又唱《牡丹亭》、《寻梦》一套。余音才歇,公子突然跪在赛儿面前,双手持定了金莲,只管在膝上磕头。侍儿个个暗笑,也有避去的。公子道:“你们不替我求求夫人,倒笑我哩。”于是侍婢齐齐跪下,鲍太太又差老婢来问:“请姑娘安睡罢。”赛儿才立起身,公子就来替解衣服,侍儿都已退出,同入绡帏。公子看赛儿肌肤比羊脂玉还胜几分,一种异香,从三万六千毛孔中发越出来,能不消魂?赛儿道:“如今夫妻之情已尽,你与心爱的丫鬟们取乐罢。”公子笑道:“夫妻之情,尚未起头哩。小生不敢唐突。自然有个从容自如的道理。”遂来替解桕衣。赛儿知是夙孽,勉强消受。正如酗酒的恶少,拿住了个从不饮酒的孩子,生生灌他,就呷了半口,也是件最苦毒的事。有诗曰:

  谁教玉镜下妆台,今此琼浆劝一杯。
  明月好窥罗幌静,春风错惹绣襦回。
  侍儿佻挞何曾惯?夫婿颠狂莫温猜。
  萼绿骖鸾烟汉远,尘寰岂为侍中来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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