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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一回 妾妇备细说衷肠 王范相逢谋道路


  话说戎狄造酒、大禹恶之者,恐后世被它迷乱,乃酒固迷乱人性,却是世间一件要物。僧家戒它,正为乱性。世间又有一等豪放纵恣,哺糟啜酿,饮无晓夕,沉湎荒淫,不但迷乱,而且为害不小。惟有仲尼至圣,说“惟酒无量不及乱”,又曰“不为酒困”。大哉圣言!界于可饮不可纵之间矣,谁叫人纵饮,入于迷乱,造下这轮转之业!再说冥司主者处分陶情,将他功罪查勘。罪大则轮转自中而下,功大则轮转自中而上。司吏执卷,主者展开,从无始以至于今,世人被他迷乱,放肆邪移,无所不为,却也盈盈满卷。主者怒目视着陶情,说道:“你造出这等恶业,罪如丘山,怎肯轻恕!”叫把陶情推入轮转而下。陶情哪里肯服,说道:“官长以罪加陶情,造此恶业,却也要说出何业。”主者便把文卷中注载的,念与他听。说某人酗乱逆亲,皆因陶情所造。主者只念了这一宗文卷,便恨了一声道:“罪何大于此!以下注载百千万宗,却也不小,左右可把陶情推入轮转!”陶情又辩道:“逆亲的,王法不赦。这一宗,却也消磨了。”主者道:“王法所诛的是故犯的,还有溺爱的、柔懦的,不曾犯出。幽有鬼神,怎肯轻恕!”

  正叫牛头执叉,马面操戟,来推陶情,只见西边白毫光灿灿飞来,黄封册明明投下。主者忙恭礼仰视,见一个神司,说:“陶情功可折罪。”主者拆开黄封,上注着:“孝子慈孙祭奠祖考,酹地献神,一种诚敬,都在陶情所造将出。”主者道:“他逆亲以下注的违法,百千万宗不小。”神司道:“他诚敬之外,解郁却病,和饵疗人,却也百千万宗不少。”主者听得,回嗔拱手,谢去神司,随把陶情放了,道:“诸事且看黄封赦你。只有你有‘四里’,俱系一党,在世弄人,惟有云里雨、胆里生,皆是你造出他迷人恶业。我如今且放你,速去改正了他们。这纲常伦理所关,保命护身所系,都在你就正他不小。若是他纵欲败度,好勇斗狠,不就你的规正,或你故违,有以使诈鼓舞他,罪却也在你不轻。”陶情口里连声答应,心里却有几分狐疑犹豫,忖道:“天生我这个招风惹草的惰性,撞着我的,能有几个斯文典雅?入我门来,投了意气,便是斯文典雅,不觉的手舞足蹈。如今要脱离这轮转,只得且口应了主者而去。”

  方离了大第公厅,走未十里,陶情见一人踉踉跄跄走将近来,后边跟着四五个美貌妇女、清俊儿郎。陶情想道:“这人跟随许多男女,若是妻子,也该搀扶他。若是仆婢,便是富家,也该用个轿马。若是同行走路,怎么让他慢慢行走,却都退后?”正在疑猜,恰好那人远远望见陶情,叫道:“旧相契!你何处来也?”陶情方才睁眼看明,道:“原来是云里雨契兄,你如何这样瘦弱伶仃、行步踉跄?一向何处安身?”云里雨愁着眉,苦着脸,答道:“小弟自灵通关被那和尚琐琐碎碎说得没趣,离了关,走到甚么巫山地方,遇着高唐、孟礼两个男女,惹了些风月机关,撞着甚么冰人月老,把我勾引到一处,叫做甚么阳台地界。没奈何,只得跟随着这几个,在那地界做了几载伐柯生理。谁想这买卖顺利,便起了千百两家产,没来由,自恃有几贯钱钞,动了那风月情怀,今朝娶一个美妾,明朝买一个侍儿,被他们朝也来寻云,暮也来寻雨,便惹了个门户在身。这门户难当,弄得鼻塌嘴歪。裹了几两银子出外,别寻个事业,他们如今还跟着我不放。我再三苦苦哀求,饶了我罢,他们越不肯放,口里还说,要押解我到甚么超生地界。正在此嘘嘘气喘,恹恹要病,却喜幸逢旧契。没奈何,替小弟方便一声,到此地界,饶了我罢。”陶情听得,笑道:“老兄原来有此苦情,何不当初紧咬牙关,强制欲火,莫做这超生的买卖,怎得到这个境界!你放心放心,待小弟与你说个方便,叫他们放松你些儿罢。”乃问跟随的妇女侍儿,方才要开口,但见那妇女侍儿果然生得美丽:

  一个个,千娇百媚,多趣多情。乌云半垂双飞,粉黛淡妆浓抹。十指露纤纤春笋,两鞋尖寸寸金莲。一个个,藕丝嫩织罗裳,兰蕙香熏玉袖。不说,萧娘风韵,真堪楚女标题。

  陶情见了,上前唱了一个喏,说道:“众位娘子,为甚跟随我这契兄不放?”妇女道:“谁叫他狂荡不禁?”陶情道:“难道是他钻穴相窥?”妇女道:“他纵不是钻隙相窥,谁叫他房栊充栋?”陶情道:“齐人丐子,也有一妻一妾。”妇女道:“宋弘义士,生平只个糟糠。”陶情道:“他居累千章,便多置几宠也无害。”妇女听得,把眉一攒,道:“你这引头夺脆的,都是烘动他淫心,勾惹他春兴,害得他如此。你哪里知道世间阴阳配合,男女婚姻,只该一夫一妇处室,谁叫他吃一看二。你怎知,他多占了我们一个,世上就有个鳏夫。”陶情道:“自古一妻三媵,原该有的,假如人生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,娶妾生子,理该情当。这难道不许他?”妇女道:“许便许,你却不知嫡妻生妒,能有几个得完全的?”陶情道:“这完全的道理,我陶情倒不知,请说!请说!”妇女愁着眉说道:“娶妾纳宠,你道世间最乐?殊不知其间伤害伦理处,十有七八,最苦最苦。嫡妻贤德,知自不育,为丈夫捐簪珥,纳妾生子,以继公姑之脉,以续丈夫之嗣。若是不贤德,悍妇不容娶,淫妇心不忿,妒妇生谋害,恶妇动鞭楚。可怜人生娇生娇养,也是父娘一块肉。或为官钱私债,没奈何嫁了人家做妾。且莫说这女子做了人妾,不能够一夫一妇,白头厮守,心肠里怨恨,只说遭逢嫡妇妒恶,百般样欺凌,千般样谋害,这其间说不尽的苦恼,真是叫天不应,叫地不灵,染病亡身,也不知多少。”陶情笑道:“做男子的,只要自家风流,哪管妻妾相妒!还有一等嫡妻良善,宠妾恶狠,再加丈夫爱俏喜新,宠妾嫌妻,难道做妾的只是苦恼?”妇女道:“这越不好。男子宠妾,伤害了正嫡,夫妇伦亏,本当有子,只就这伦理亏处,便生了个绝灭根因。多妾必多欲,多欲便伤精耗神,身心失养,这叫做粉骷髅伴着死骷髅。”

  妇女说罢,陶情又把眼看那侍儿,哪里是侍婢丫环,却是几个龙阳小子。陶情看着他,也装媚做娇,便向云里雨说道:“这却是老兄放荡礼法之外,损伤元气之根。怎怪他们齐齐押送你不放?”乃对妇女道:“小子听了众位娘子的言语,实是有理,千万只看他平日恩情,饶了他押解罢。看起来,为后嗣娶一个偏房,也是情理所该,比如一妾不生,再娶一个,也未为伤害伦理。”妇女道:“你此话差了!一个不生,再娶一个,便替他淫欲开门路。娶一个,可该打发那不生的出门,与他个门路。谁叫他三个五个都留在家?这其间许多不完全处。”陶情道:“又有甚不完全,请说完了罢。”妇女道:“老夫不能遍及少妾,间有调私,其中还有妾妾相妒不容,怎得完全?”陶情听了,方才点头。只见那妇女侍儿彼此乱打起来,你道是我不容你,我道是你不容我,你打我,我打你,先把侍儿打得一阵风去了。妇女只剩了一个,看着云里雨说道:“我叫你寡欲养心,节欲生子,你不依劝,以至于此!”云里雨答道:“从今依你,只是免押解,就得生路。”那妇人又看着陶情说道:“十个九家,都是你使作的他淫心,助起他的春兴,以后他也该节,你也该戒。”说罢,那妇人把脸一抹,哪里是妇人,原来是赛新园道士。陶情见了,笑将起来道:“师兄,你活活骗杀人!我前开店被你把吴厌捉弄一番,带累我费了多少磨折。今日却又来捉弄云里雨契弟。”云里雨也说道:“娶妾近侍儿,虽也是小弟近日病根,只是妇女们哪里会多嘴饶舌,与陶情兄辩论这一番,却原来都是你。我想灵通关自被那和尚辩难了几句,便别了道兄,你如何今日有这等法术神通,能变妇女,说一派道理的话?”新园答道:“话长,话长。”陶情道:“便是长脚话,也请说来一听。”新园乃说道:

  自从别却灵通关,投托梵师为徒弟。
  巫师与我同入门,共师还有意定智。
  修行本欲证大罗,误入旁门终未济。
  跨鸾几被假鸾伤,隐身法调佳人丽。
  弄术迷人自着迷,左衙偶被公子系。
  愧心怕见那梵师,一路烟走知回避。
  小庙久离狐鼠倾,重新再整安居计。
  因惩本定坠鸾亡,清宁观里求了义。
  僧家不纳道缘深,海岛相逢旧结契。
  歌吟指出大丹歌,暂居洞谷真师地。
  元通和尚出阳神,将吾摩顶授四记。
  普愿劝化“四里”身,寡欲廉静保精气
  假妇化身说尽情,特来度你无他意!

  新园说罢,一阵风踪影不见。陶情也要走去,云里雨说道:“契兄,当初也是你作成,入这门路,虽然道士教诲这一番,只他个个离了我身,莫说免了押解,便是心肠也快活许多。但好言好语听了,也该三思省改。只是我生成骨格,长成心性,鳏寡难过,欲火又腾,说不得学老兄,也改个名姓,前途再更换个计较,完此一世事业。”陶情道:“事便是好,只是我改名换姓,做了一番事业,倒堕入轮转。主司责我劝化你等回心向善,方才饶我。今若依你,又随你计较个事业去做,万一再犯,如之奈何?”云里雨笑道:“料你事也只如此,有罪过,却也有功劳。只是我弄得小男幼女没颠没倒,毕竟要完全了一桩事业。”陶情道:“你正该在幼小时养精蓄力,莫要弄到老来精力衰朽,悔之晚矣。”云里雨只是不听。陶情道:“你且三思,我如今要去劝化浪里淘、胆里生两个去哩。”说罢飞走。云里雨乃改个名姓,叫做“王阳”,他只因妇女侍儿离了他身,心里又不愁这几个押解他超生的地界,一时便四体舒畅,大脉平和,哪再踉踉跄跄。他走步如飞,往前行去。后有说妇女侍儿离身、便康健善走两个叹世《西江月》说道:

  可叹人生在世,遭逢美色无情。火坑明晓要邪行,多少因他成病。者远离保命,寡欲百体康宁。东山健步药虽灵,怎比这神药性!

  话说云里雨不听陶情劝化,改名王阳,独自一个走在路途,想一世的事业。走了十余里,见一人独坐在路口小亭子上呻吟,若有所思。王阳也来亭子上坐。那人问道:“何处去的?”王阳答道:“小子原离此处百里,一向伐柯生理,颇赚了几文,娶了几房家小,门户难当,裹得几贯出来,要寻些一世的事业。请问老兄何方人氏?独坐在此,若有所思何意?”那人答道:“小子名唤范俏,也为裹几贯钞,出外寻个事业。叵奈这地方近日事业难做,正在此思量。老兄若是有高见,小子倒与你计较个事儿去做。”王阳答道:“三百六十行,小子都会,只是劳碌辛苦。倒是当年做伐柯生理,见有等快活道路,思想这事倒做得。”范俏道:“甚快活道路?”王阳道:“如今不如买几个妇人女子,贩卖与江湖上做妓为娼,尽有些利钱,还讨些好便宜。”范俏道:“有甚利钱便宜?”王阳道:“比如人家有好妇人女子,或是有丈夫的贫窘,养持妻子不能,央求伐柯,卖与外方客人,明说为妻作妾;或是女子父母欠了官钱,少了私债,也图几两银子,卖与远乡人氏,明说做妾为妻。买将过来,带到别地,卖与娼家,买一贩三,利钱颇多。那明说的意思,却是买过来,一日未转贩,权且一日做夫妻。这却是便宜几倍。”范俏听了,笑道:“原来老兄道路,就是小子道路。今日正在此想,一向这道路伤害天理,比如穷迫卖妻,贫窘鬻女,这个苦恼情景,莫说那骨肉两分异乡,生死莫得再面。只说这卖与娼家,老妈子要他接客,妇女非他亲生骨血,若有不顺她心情,棒打鞭敲,苦情向谁说诉?”王阳道:“既接客,便有客人的情意,妓女可以说诉,计较逃走的,也是娟妓的常事。”范俏道:“老兄莫要说这计较逃走,娟家老妈儿心计逆料,却也周密。比如买得一个妇女,叫他接客,访他向来细说乡土姓名来历,乃叫伙中假装嫖客情厚,诈出妇女实言。老妈儿次日说破,痛打三番两次,便真客情实探问,妇女也不敢说。”王阳道:“我做了一生伐柯生理,便不知这情由。可怜,可怜!”范俏道:“老兄若怜她,这道路却真做不得。”王阳道:“我想有个怜她的道路。”却是何道路,下回自晓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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