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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回 恋美色书生错配 贪厚赠老妪求婚(2)


  正说间,瞿天民从外厅踱进来,凌婆站起来道了一个“万福”。瞿天民回礼道:“妈妈来得恰好,烦劝我家安人一劝,省的啼哭。”

  凌婆笑道:“正是老身特来解劝安人,顺便有一头亲事与二官人作伐。”

  瞿天民道:“好,好,难得老妈妈盛情,你且说谁家女子,若是门当户对的,只今便可成就。”

  凌婆道:“伍相国庙前聂员外的姐姐,不惟人物端庄,又且家道富足,若是低三下四的,老身也不敢来放屁。”

  瞿天民道:“这员外莫非混名叫做聂一撮的么?”

  凌婆道:“正是,正是,他唤聂一撮。”

  瞿天民笑道:“妈妈,你知道他混名从何而得?”

  凌婆道:“只闻人人唤他做一撮,不知是甚出迹。”

  瞿天民道:“这厮出身微贱,幼年在本村富户家佣工餬口,亏他一味地俭啬,积攒些资本,贩布生理,成了家业。他家里三餐只煮粥吃,逢着四时八节祭神宴客,才敢用饭。那粥贮着一锅水,放不下几撮米,熬成粥时纯是清汤,不见米粒,故人取他插号叫为一撮。”

  郁氏笑道:“这等熬省吃清汤,兀的不饿瘪了?”

  瞿天民道:“那厮生得肥头大脸,怎得干瘪?此老弃世已久,说他怎地。”

  凌婆道:“正是这妈妈因员外身故,只留下一位女儿,家下无人撑立,故要招一位儿郎为婿,承受家产。老身特来与二官人说合,补报相公、安人日常看顾之恩。”

  瞿天民道:“有甚恩处到你,反劳老人家费心。只是一件,那聂一撮家亲事,多分不惬我意,烦妈妈另寻一家罢!”

  凌婆道:“阿呀,这门好亲事尚不合意,那里再寻富门高似他的?”

  瞿天民道:“我不因财帛势利教妈妈另选,但是我学生只有两个豚犬,薄薄有一分家业。若贪图财产,使二郎入赘聂家,觑他眉头眼目,非我之愿也。况聂宅平素吝啬,女儿们看熟了样子,惟恐器度浅窄,但知量柴头、数米粒,论小不论大,耐进不耐出,镇日价琐琐碎碎的熬煎着丈夫,被人看轻了,又非我之愿也。还有一着要紧的话,凡是人家独养女子,自幼爹妈娇养,惜如金宝,纵坏了性子,撒娇撒痴的贪着快活,日高三丈,兀自高卧不起;鲜衣美食的受用,犹为未足。公姑丈夫处稍有言语,轻则哭哭啼啼,重则悬梁服卤,纵有厚重妆奁,不彀一讼之费,实非我之愿也,因此这门亲事不必讲他。”

  凌婆道:“相公之言,句句有理。这样的事,世上尽多。但老身看聂家姐姐十分贤慧,独处深闺,衣饰雅淡,天性不饮酒,日惟蔬食,任从家事综纷,一言不吐,极是个安静的女子。我老身常在他家来往,每每见他宴宾待客,穿着食用,却也富盛。便是家下走动男女们,个个丰衣足食,不受冻饿。眼见得那‘一撮’是个虚名,不足为据。相公如不欲二官人入赘,老身去对聂妈妈讲,待下聘已定,迎娶新人府上成亲便了。”

  瞿天民道:“妈妈虽如此说,我心下大约不愿。”

  郁氏焦躁道:“日前瑴儿说亲,也见你多般比喻,憎长嫌短,讲了满载的长脚话。及后大媳妇进门,也不见甚么小家子气。今日凌妈妈所说甚是相应,又吐出这一篇兜头盖脚的话来,摆不脱道学气味!你道是量柴头、数米粒,这是妇人家俭省做家的本等,终不成做家主的不要料理,任凭奴才们偷柴窃米、葫卢提过了日子?古人道得好:‘滴水成河,积少成多。’当初你在艰难不足之中,不是我省吃俭用怎能彀捱到今日?便是人家娇养的儿女,出娘门改三分,一到公婆家里自然不同,那娇性那里去使?老妈妈,这亲事委实好的,放心说合,我自张主,不要听我这圣人言语。”

  瞿天民笑道:“我虽不是圣人,却也识圣人几行字。安人,你曾见谁家富贵由妇人寸丝粒米省下来做就的?大凡发财发福的人家,一来气数辐辏,二者人力营为。凌妈妈在此,我说一个吝啬的比方与你听。当初汴城有一富户,晚年生得一子,这老妪从来啬吝,凡遇夏天,目因省柴一着,取水放于大日中晒热,将来洗澡。讵料这孩子细皮嫩肉,着了热水,腥毒相攻,生了一身天泡疮,臭烂难禁,不食而死,竟致绝嗣。将一个天大家私付与他人受用,虽然死生有命,也只因省柴之故。还有一家财主,也是那浑家鄙啬。因一小厮多吃了半碗饭,一柴打去,失手打伤了太阳,患了破伤风症候,延捱数日,方接医调治,也是迟了,一命呜呼。小厮的爹妈兴词索命,这富家弄得瓦解冰消,才得完结。这又是省米的样子。故云量大福亦大,不因这些小便宜便立了家业。”

  郁氏怒道:“据你讲起来,一瞇地泼用浪费,倒做了人家?我向前的辛勤熬省,总成虚度!罢,罢,罢!我已后立誓再不管家事,空做冤家,只索冷眼地瞧着便了!”

  凌婆劝道:“都是老身多嘴,反累安人呕气。”

  瞿天民笑道:“我讲的一片正理,反生不乐。夫妻们相处已到白头,终不然为着儿女事至于反目。凌妈妈,就烦你说合成了这事也罢,但日后设有搀前落后时,不要怨怼絮聒我便好。”

  郁氏道:“你讲识几行字,岂不知父慈子孝、兄爱弟敬?我等待媳妇以理,怕他不孝顺怎的?谁来怨你!”

  瞿天民道:“既如此,不必细说,相烦妈妈就去说罢。”

  自入花园中去了。凌婆拍手笑道:“好一个安人,不枉了女中豪杰。只这几句着脉的话,相公自然拱手伏降。不是这等,亲事何由成就?”

  郁氏道:“我家相公极是淳厚的,但嫌他有些执板王道气,讲的都是冷话,不觉动恼。日常间我并不曾与他执拗,但这门好亲事,承妈妈见爱,倘然错过,诚为可惜,故只得恁他说了几句,千万劳妈妈走一带,果得亲成奁厚,决有重谢。”

  凌婆道:“安人怎讲这恬,老身无不用心。”

  讲罢,相别而去。

  隔了数日,凌婆复来见郁氏,送上吉帖,复道:“日昨老身去见聂妈妈,讲及府上为二官人求令爱结姻。那妈妈一天之喜,满口应允。故令我今日送庚帖来此,任凭择日发礼。”

  郁氏单爱着财帛妆资,又不去求签龟卜,径自选日下聘。合卺已毕,果然聂氏面庞俊俏,礼度幽娴,金珠满箧,罗绮盈箱,说不尽妆资富丽,谁不道瞿家娶得一房好媳妇,都是二郎的福气。这瞿璇的欢喜,且不必说。

  再说瞿瑴见兄弟娶得这一头好亲事,人人羡慕,个个称夸,心下暗想:“当初见了浑家姿色,一时强要结亲,谁想是一穷鬼,妆奁何等淡薄!今日弟媳不惟人物艳丽,又且赠嫁千金。深自懊悔,昔年一念之差,忙中事错。早知今日,悔不当初!”

  蓦地里心窝儿不正,对着天嗟恨起来,不住的长吁短叹,闷闷不悦。这张氏是个乖觉的妇人,见丈夫如此模样,心里也度量着八分了,早晚温存询问,瞿瑴初时托辞掩饰,后乘酒醉尽吐真情,长三短四,一一说了。张氏听了,不觉失声一笑。

  这笑里不知是甚光景,且看下回分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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