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妇缘何欲强求,资财费尽又蒙羞。 话头空与流传笑,反替深闺添算筹。 话说有量吃得醉醺醺回来,海氏问是那里吃得酒,有量嘻嘻的笑道:“说也好笑。今早无事,偶在街上闲踱,遇着一个姓杨的,虽是酒家出身,为人甚是和气。说谈一会,就邀我去吃杯酒。我再三不肯,他道与我是邻居,一向少情,今日幸会,正好做个相与。我见他美情难却,故此领他一杯见意。不想他只不动手,就整整吃这一日。席间谈吐,又蒙他许多好意思,真是有义气,有肝胆的好人。我不意在此间遇着一个知己,你道奇也不奇?”海氏道:“一面不相识的人,怎便将酒请你,恐其中必有甚缘故呢,你也不该造次扰他。”有量道:『你太多心了。我看他做人忠厚,一见如故,决是个好人。他又不贪图我财,不奉承我势,有甚缘故不当人子,莫要屈杀人心。但是我白白吃他,又复不起一个席,好生有愧。”海氏听说,也不在心上,夫妻二人,欢天喜地说说笑笑,不在话下。 看官你道那请他吃酒的是谁?原来这姓杨的排行第二,是个酒家奴。走堂第一,量酒无双,为人心地不端,奸诡异常。每到冬春间,便临河开个酒店,延结漕船上这些运卒。偶然一日,窥见海氏,生得花枝一般的娇媚,魂迷意恋,日日走来窥觑,怎奈他家这两扇不知趣的牢门,时刻关着,再不能看个痛快。忽暗想道:“除非与他交好,方可入门,况他丈夫在路途又是个贫穷之士,若再把些银米借贷他,不怕他不上我的套子。”画策停当,走出门来,正打帐买个帖儿去拜有量,做个入门诀,恰好劈头撞着。有量在街上闲耍,正中奸谋,遂上前扳谈一会,又邀至店中,聊饮三杯,把几句义侠之言,打动有量。有量是个老实人,听他一片乱言胡说,信为好人,果然满肚皮竟装做着”感激”二字,故此回来,在海氏面前夸奖他许多好处。海氏是妇人家,又不曾见过那个人的面长面短,那里晓得,听见丈夫说得天花乱坠,信以为真,也就丢开再不盘问。 从此有量与杨二往来甚密,凡有量家中柴米一时短少,杨二时时周济,外又借贷数金与有量,外叫他营运营运,做个日生钱,却逐日来贼头贼脑的思量窥探海氏。不知这海氏素性贞静,虽认他做义侠好人,却更敛形藏迹,深为避匿。杨二终究没法,与他款接,又暗自计算道:『我只这样往来,几时几月能成,不若与他丈夫结为兄弟,假托亲热,要见嫂嫂。待见面时,看个机会,于中取事,自无不妥。”于是又与有量在关帝庙歃血为盟,结拜有量为兄,果然以叔嫂礼,得常见海氏了。正是: 不是一番寒热计,怎能半面见娘行。 杨二遂日日在海氏面前张嘴骗舌,一会嫂嫂长,一会儿嫂嫂短,叫得好不亲热。海氏也只道杨二是个真心实意的好人,及如亲叔一般相待。一日,杨二知有量不在家,假意只作不知,一冒的走进门来,说寻哥哥说话。就一屁股坐在凳上,再不动身,把一双贼眼,呆呆放在海氏身上,越望不能定情。海氏是日常见惯的,也不留心防他,见他不动身,认做坐守丈夫说话。不好意思,走去烧一壶茶,拿一只茶钟,放在桌上道:“你哥哥不在家,有慢叔叔,请自己用一杯清茶罢。”杨二忙起身来接道:“怎敢劳动亲嫂,真叫我点水难消。我在此正渴得紧,就是一点甘露也没有这样的好。”海氏听得话不投机,红涨了脸,变色缩退。杨二又笑道:“嫂嫂这等青春,怎么耐得这样淡薄?我看哥哥全不念嫂嫂这番清苦。倒也好笑,我做愚叔的,倒时刻把嫂嫂放在心头,着实挂念,恨不得将嫂嫂接家去过几天,又恐哥哥不肯。”海氏只不则声。一会又道:“若把我做了哥哥,有这等一位西施也似的嫂嫂,就日里夜里的跪拜敬奉,如菩萨一般供养,还不希罕呢。可笑哥哥爬起来,只晓得读这两句没用的死书,竟是痴人。”海氏心内十分恼怒,还勉强忍住,也不则声。杨二见他不招揽,暗自着急道:“碎我!只当晓了这半日的胡说,他竟像个哑巴也似的金口也不开一开,我自己倒老大有些没趣起来。说不得我如今老着脸且坐,再挑他几句,看他如何?”遂大着胆,走向前,嘻着一张嘴正待开言,那海氏满腔怒气,正按捺不住,见他动脚,就心头火起,勃然大怒,厉声道:“休得出言无状,屎口触人!我们眼不识人,误与狗彘来往,好不知分时,不识时务,还不跑你那狗路!今后若再走至我门口闯魂,枭了你的狗皮,打断你的狗腿。”杨二见他大声骂詈,入骨的叱逐,吓得魂不附体,又羞又怕,抱头鼠窜,急急跑出,缩颈而奔。飞也似的一直奔至家中。心头上突突的乱跳,把舌头伸了两伸,道”好利害女子,好凶逾妇人。那样个温柔模样,怎这等个惫赖性子,几乎把我胆也吓碎。”又跌足道:“这个凶妇料然断不可再犯,我就做个断门铳也罢了。只是我一向与他丈夫交往为何,且白花花去了若干酒食米粮,又吃他借去几两松纹,这是那里说起,那里晦气。他又是个穷鬼,怎么有得还我。真是人该倒灶,就撞着这不凑趣的冤魂,莫说我明日不敢上他门去取讨,今日他丈夫回来晓得,只怕他明日还要上我门来吵闹哩!”遂整整的愁了一夜,不曾合眼,第二日还躲在家里不敢出头。 那知海氏虽然贞烈,却有德性,恐对丈夫说知,未免就要生事,一则在逆旅穷途;二则丈夫是个柔弱书生,恐反为人所笑;三则恐传扬开去,名声不雅。故此丈夫回家,他却一言不吐,只作无意中劝丈夫道:“杨二是酒奴小人,毕竟是个市井奸险,外貌虽恭,内怀不轨,这样人相与他无益,还该远他为是。以后凡是这种人,不但不可带他家来,你连话也不该与他说,我们如今在客途患难之中,你若再与这等匪类相交,就难保无祸,你须谨慎要紧。”有量心中不以为然,也只点头唯唯而已。正是: 莫信直中直,须防仁不仁。 说这杨二怀着鬼胎,把门闭得紧紧的,坐在家里,惟恐有量来与他寻闹。捱至第三日,天色平亮,他暗自哝■道:“靠天造化,若再今日不见动弹,就没事了。”正说不完,忽门上乒乓乒乓敲得乱响。心中着忙道:“不好,不好!我是死也,定是那话发作,我说今日定挨不过,怎处,怎处?”登时胆战心惊,弄得开门不好,不开门又不好。又听得外边叫道:“杨二老,怎这时还不起来做生意?”杨二再侧耳一听,认得音声是漕船上运卒林显瑞,始放心走出开他进来,复又将门关上。 原来这林显瑞是漕船上卒魁,极其不良,最为无赖,与杨二甚厚,颇其习狎。因连日河中水涸,船滞未行,每日只与杨二宿娼醉酒,赌博弄人。这两日以有事未会,今日特来寻杨二小饮。显瑞见了杨二笑道:“两日不见,你怎就瘦了。”杨二哼哼的装做病容道:“再莫说起。我连日得了个虚心病,几时害死。”显瑞笑道:“这个症候,果然就有此奇幻,既是如此,我就与你起病。”二人遂取两碟小菜,几壶热酒,就在榻前对饮。吃得半酣,杨二心犹在海氏,又放不下那些所去之物,肚里打稿儿,思量事若不成,怎生设个计较,转央林显瑞去取。心里这般想着,却也无心贪饮,显瑞勉强相劝,刚饮得一杯落肚,猛听得门外有人叩响,说道:“二哥在家么?”这一声分明是陈有量的声音,杨二说:“这事有些作怪了。”又听得门响之声,吓得大惊非小。 不知的确是谁,且听下回分解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