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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 别秦(1)


  小字簪花,清词戛玉。梦霞将梨娘词回环捧诵,不觉悲从中来,喟然而叹曰:“佳人难得,造物不仁。有才无命,一至于斯。此中块垒,斯时无酒浇之,亦当以笔扫之矣。”

  于是濡泪和墨,疾书八绝曰:

  病也恹恹梦也迢,啼莺何事苦相招。
  多情似说春将去,一树残香半已销。
  深情缕缕暗中传,伫立无言夕照边。
  对面如何人更远,思量近只在心前。
  吟魂瘦弱不禁销,尚为寻芳过野桥。
  欲寄愁心与杨柳,一时乱趁晚风摇。
  东风何处马蹄香,我见此花欲断肠。
  会得折枝相赠意,十年回首倍凄凉。
  浮生换得是虚名,感汝双瞳剪水清。
  痛哭唐衢心迹晦,更抛血泪为卿卿。
  几回 伤别复伤春,大海萍飘一叶身。
  已分孤灯心赏绝,无端忽遇解情人。
  背人花下展云笺,赋得愁心尔许坚。
  只恐书生多薄福,姓名未注有情天。
  梦云愁絮两难平,无赖新寒病骨轻。
  一阵黄昏纤雨过,愁人听得不分明。

  梦霞书毕,别取一惨绿笺作一小简,加函交鹏郎携去。简曰:

  既惠锦笺,复颁玉屑。有词皆艳,无字不香。清才丽思,已见一斑。而一种缠绵凄楚之情,时流露于行间字里,如卿者可以怨矣。梦霞风尘潦倒,湖海飘零,浮生碌碌,知己茫茫,无江淹赋别之才,有杜牧伤春之恨,一诵此词,百感交集,率成八章,聊当一哭。

  一缄多事,两字可怜。香闺联翰墨之缘,红袖结金兰之契。自是以后,管城即墨,时为两人效奔走。虽少见面之时,不断相思之路。有句则彼此鹤和,有书则来往蝉联。而密函之交递,皆藉鹏郎为青鸟使。金刀虽快,剖不开茧是同功;玉尺虽长,量不完才如缀锦。迭韵双声,此中多少情趣;劈笺搦管,浃旬费尽吟神。愁里光阴,变作忙中岁月;无穷恨事,化为绝妙诗情。绮思难杀,节序易更,一转瞬间,已是清和天气矣。

  梦霞来蓉湖,至此已逾匝月,穷乡独客,举目无亲,幸得一阃中腻友,终日唱酬,藉慰寂寞。此外更缔一新交,境遇虽各悬殊,性情颇相投契。异地相知,得之非易,倾盖清尘,盍簪剪烛,梦霞固自谓三生有幸也。其人姓秦名心,字石痴,即某校之创办人也。年长于梦霞二岁,肄业于南洋公学者有年,才华卓茂,器宇轩昂,固一乡之佼佼者也。是乡处蓉湖之尾闾,远隔城市,自成村落,周围十里,分南北两岸,回环屈曲,形如一螺。两岸均有人家,地极偏僻,人至顽钝,盖风气之闭塞久矣。石痴热心教育,萦情桑梓,思有以开通风气,毕业后独资创一两等小学,以造福于乡人士。梦霞任事之日,是校已办三学期矣。石痴父名光汉,耆年硕望,一乡推为里老。家本豪富,生子仅石痴一人,爱逾掌珠,珍如拱璧,恣情任性,骄纵异常。幸石痴虽性喜挥霍,而能自检束,花柳场中,樗蒲队里,从未涉足其间,惟遇关于公益之事,则慷慨解囊,千金无吝色。其父本非顽固者流,以石痴之能加惠于乡里也,深喜其能有为,无事不遂其欲。故石痴热心兴学,岁需巨款,独力支持,无所掣肘。亦幸得此良好之家庭,能谅其心而成其志也。

  萍踪偶聚,兰臭相投。石痴为人,风流倜傥,豪放自喜,襟怀落落,态度翩翩,有太原公子不衫不履气象,洵近来新学界中第一流人物也。与梦霞一见如旧识,志同道合,学侔才均,文字因缘,一朝契合,非偶然也。校址即其家庄舍,与石痴居室,仅一墙之隔,石痴无日不来校中。彼亦自任英文、格致等科,课毕后辄与梦霞散步旷野,饱吸新鲜空气,增进实物知识。乡村风味,远异城市烦嚣,联袂偕行,流连晚景,行歌互答,幽韵宜人。意态飘然,如闲云野鹤,直至暮鸟归林,夕阳送客,乃分道而归。如是日以为常,亦客居之乐也。有时键户不出,两人同坐斗室中,或论文、或说诗、或叙失意事、或作快心谈。茗烟初起,清言愈希,端绪续引,冥酬肄应。时或纵谈天下事,则不觉忧从中来,痛哭流涕,热血沸腾,有把酒问天、拔剑斲地之概。盖两人固皆失意之人,亦皆忧时之士也。石痴之处境,虽稍裕于梦霞,而其遭逢之不偶,性情之难合,与梦霞如出一辙。慨念身世,孤踪落落,眷怀时局,忧心忡忡。同是有心人,宜其情投意洽,相见恨晚,而有高山流水之感也。

  呜呼!“志士凄凉闲处老,名花零落雨中开。”

  天下最可惜、最可怜之事,孰有甚于此者乎?若梦霞与石痴之抱负之气概,所谓志士者非耶。而一则旅居异地,一则蜷伏里门,相逢乃相惜,相惜复相怜,既相惜、相怜矣,于是欲谋久聚。石痴尝从容谓梦霞曰:“校舍卑陋,不足驻高贤之驾,君寄居戚家,晨夕奔波,弟心亦有不安。蜗庐尚有下榻地,请君移住舍间,日则与君同理校务,夜则与君同聚一室,刻烛联吟,烹茶清话,抵足作长夜谈,一吐平生之志,何快如之!”

  石痴言之者再,梦霞俱婉辞却之。石痴以梦霞尚未能脱略形迹,颇怪其相知不深,不知梦霞固别有佳遇,别有知音。孤馆寒灯,自饶乐趣,此中情事,不足为石痴道也。

  新雨泥人,东风催客。梦霞离故乡来客土,以乖僻之情性,操冷淡之生涯,自知不合于时,到处受人白眼。此去投身寓馆,踽踽凉凉,当尝遍羁人况味,受尽流俗揶揄。不料于无意中得一巾帼知音,更于无意中得一风尘同志,不可谓非客中之佳遇,而亦不可谓非梦霞一生之快事也。惜乎西窗剪烛,情话方殷;南浦征帆,别离遽赋。正值蚕事方兴之日,便是骊歌齐唱之天。盖石痴忽于四月上旬有扶桑之行矣。石痴之行,梦霞实促成之。石痴家道既富,父母俱存,年力富强,志趋高尚,正大可有为之时,与梦霞之迫于境遇而颓丧其志气者,自不相同。而石痴自南洋毕业后,但知瘁力于桑梓,不知热心于家国,坐使黄金时刻掷于虚牝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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