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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名士大宴莺脰湖 侠客虚设人头会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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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间,两公子赴宴回家,来书房相会,彼此恨相见之晚,指着潜亭与他看了,道出钦慕之意。又见他带了一个侠客来,更觉举动不同于众,又重新摆出酒来。权勿用首席,杨执中、张铁臂对席,两公子主位。席间问起这号“铁臂”的缘故,张铁臂道:“晚生小时,有几斤力气,那些朋友们和我赌赛,叫我睡在街心里,把膀子伸着,等那车来,有心不起来让他。那牛车走行了,来的力猛,足有四五千斤,车毂恰好打从膀子上过,压着膀子了,那时晚生把膀子一挣,吉丁的一声,那车就过去了几十步远。看看膀子上,白迹也没有一个,所以众人就加了我这一个绰号。”三公子鼓掌道:“听了这快事,足可消酒一斗!各位都斟上大杯来。”权勿用辞说:“居丧不饮酒。” 杨执中道:“古人云:‘老不拘礼,病不拘礼。’我方才看见肴馔也还用些,或者酒略饮两杯,不致沈醉,也还不妨。”权勿用道:“先生,你这话又欠考核了。古人所谓五荤者,葱、韭、蒝荽之类。怎么不戒?酒是断不可饮的。”四公子道:“这自然不敢相强。”忙叫取茶来斟上。张铁臂道:“晚生的武艺尽多,马上十八,马下十八,鞭、锏、鐹、锤、刀、枪、剑、戟,都还略有些讲究。只是一生性气不好,惯会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,最喜打天下有本事的好汉。银钱到手,又最喜帮助穷人。所以落得四海无家,而今流落在贵地。”四公子道:“只才是英雄本色。”权勿用道:“张兄方才所说武艺,他舞剑的身段,尤其可观,诸先生何不当面请教?” 两公子大喜,即刻叫人家里取出一柄松文古剑来,递与铁臂。铁臂灯下拔开,光芒闪烁,即便脱了上盖的箭衣,束一束腰,手持宝剑,走出天井,众客都一拥出来。两公子叫:“且住!快吩咐点起烛来。”一声说罢,十几个管家小厮,每人手里执着一个烛奴,明晃晃点着蜡烛,摆列天井两边。张铁臂一上一下,一左一右,舞出许多身分来,舞到那酣畅的时候,只见冷森森一片寒光,如万道银蛇乱掣,并不见个人在那里,但觉阴风袭人,令看者毛发皆竖。权勿用又在几上取了一个铜盘,叫管家满贮了水,用于蘸着洒,一点也不得入。须臾,大叫一声,寒光陡散,还是一柄剑执在手里。看铁臂时,面上不红,心头不跳。众人称赞一番,直饮到四更方散,都留在书房里歇。自此,权勿用、张铁臂,都是相府的上客。 一日,三公子来向诸位道:“不日要设一个大会,遍请宾客游莺脰湖。”此时天气渐暖,权勿用身上那一件大粗白布衣服太厚,穿着热了,思量当几钱银子去买些蓝布,缝一件单直裰,好穿了做游莺脰湖的上客。自心里算计已定,瞒着公子,托张铁臂去当了五百文钱来,放在床上枕头边。日间在潜亭上眺望,晚里归房宿歇,摸一摸,床头间五百文,一个也不见了。思量房里没有别人,只是杨执中的蠢儿子在那里混,因一直寻到大门门房里,见他正坐在那里说呆话,便叫道:“老六,和你说话。” 老六已是噇得烂醉了,问道:“老叔,叫我做甚么?”权勿用道:“我枕头边的五百钱,你可曾看见?”老六道:“看见的。”权勿用道:“那里去了?”老六道:“是下午时候,我拿出去赌钱输了。还剩有十来个在钞袋里,留着少刻买烧酒吃。”权勿用道:“老六!这也奇了!我的钱,你怎么拿去赌输了?”老六道:“老叔,你我原是一个人,你的就是我的,我的就是你的,分甚么彼此?”说罢,把头一掉,就几步跨出去了。把个权勿用气的眼睁睁,敢怒而不敢言,真是说不出来的苦。自此,权勿用与杨执中彼此不合,权勿用说杨执中是个呆子;杨执中说权勿用是个疯子。三公子见他没有衣服,却又取出一件浅蓝紬直裰送他。 两公子请遍了各位宾客,叫下两只大船,厨役备办酒席,和司茶酒的人另在一个船上;一班唱清曲打粗细十番的,又在一船。此时正值四月中旬,天气清和,各人都换了单夹衣服,手执纨扇。这一次虽算不得大会,却也聚了许多人。在会的是:娄玉亭三公子、娄瑟亭四公子、蘧公孙駪夫、牛高士布衣、杨司训执中、权高士潜斋、张侠客铁臂、陈山人和甫,鲁编修请了不曾到。席间八位名士,带挈杨执中的蠢儿子杨老六也在船上,共合九人之数。 当下牛布衣吟诗,张铁臂击剑,陈和甫打哄说笑,伴着两公子的雍容尔雅,蘧公孙的俊俏风流,杨执中古貌古心,权勿用怪模怪样:真乃一时胜会。两边船窗四启,小船上奏着细乐,慢慢游到莺脰湖。酒席齐备,十几个阔衣高帽的管家,在船头上更番斟酒上菜,那食品之精洁,茶酒之清香,不消细说。饮到月上时分,两只船上点起五六十盏羊角灯,映着月色湖光,照耀如同白日,一派乐声大作,在空阔处更觉得响亮,声闻十余里。两边岸上的人,望若神仙,谁人不羡?游了一整夜,次早回来,蘧公孙去见鲁编修。编修公道:“令表叔在家,只该闭户做些举业,以继家声,怎么只管结交这样一班人?如此招摇豪横,恐怕亦非所宜。” 次日,蘧公孙向两表叔略述一二。三公子大笑道:“我亦不解你令外舅就俗到这个地位!……”不曾说完,门上人进来禀说:“鲁大老爷开坊,升了侍读,朝命已下,京报适才到了,老爷们须要去道喜。”蘧公孙听了这话,慌忙先去道喜。到了晚间,公孙打发家人飞跑来说:“不好了!鲁大老爷接着朝命,正在合家欢喜,打点摆酒庆贺;不想痰病大发,登时中了脏,已不醒人事了。快请二位老爷过去。”两公子听了,轿也等不得,忙走去看;到了鲁宅,进门听得一片哭声,知是已不在了。众亲戚已到,商量在本族亲房立了一个儿子过来,然后大殓治丧。蘧公孙哀毁骨立,极尽半子之谊。 又忙了几日,娄通政有家信到,两公子同在内书房商议写信到京。此乃二十四五,月色未上。两公子秉了一枝烛,对坐商议。到了二更半后,忽听房上瓦一片声的响,一个人从屋檐上掉下来,满身血污,手里提了一个革囊。两公子烛下一看,便是张铁臂。两公子大惊道:“张兄,你怎么半夜里走进我的内室?是何缘故?这革囊里是甚么物件?” 张铁臂道:“二位老爷请坐,容我细禀:我生平一个恩人,一个仇人。这仇人已衔恨十年,无从下手,今日得便,已被我取了他首级在此。这革囊里面是血淋淋的一颗人头。但我那恩人已在这十里之外,须五百两银子去报了他的大恩。自今以后,我的心事已了,便可以舍身为知己者用了。我想可以措办此事,只有二位老爷。外此,那能有此等胸襟?所以冒昧黑夜来求。如不蒙相救,即从此远遁,不能再相见矣。”遂提了革囊要走。 两公子此时已吓得心胆皆碎,忙拦住道:“张兄且休慌。五百金小事,何足介意?但此物作何处置?”张铁臂笑道:“这有何难!我略施剑术,即灭其迹。但仓卒不能施行,候将五百金付去之后,我不过两个时辰,即便回来,取出囊中之物,加上我的药末,顷刻化为水,毛发不存矣。二位老爷可备了筵席,广招宾客,看我施为此事。”两公子听罢,大是骇然。弟兄忙到内里取出五百两银子付与张铁臂。铁臂将革囊放在阶下,银子拴束在身,叫一声多谢,腾身而起,上了房檐,行步如飞,只听得一片瓦响,无影无踪去了。当夜万籁俱寂,月色初上,照着阶下革囊里血淋淋的人头。只因这一番,有分教: 豪华公子,闭门休问世情;名士文人,改行访求举业。 不知这人头毕竟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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