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谐讔第十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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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原文】 芮良夫之诗云:“自有肺肠,俾民卒狂。”夫心险如山,口壅若川,怨怒之情不一,欢谑①之言无方。昔华元弃甲,城者发睅目之讴;臧纥丧师,国人造侏儒②之歌:并嗤戏形貌,内怨为俳也。又蚕蟹鄙谚,狸首淫哇,苟可箴戒,载于礼典。故知谐辞讔言,亦无弃矣。 【注释】 ①谑:挖苦。 ②丧师:吃败仗。侏儒:个子十分矮的人,此处比喻臧纥缺才少能。 【译文】 芮良夫的诗说:“君王自己有坏心肠,逼使民众终于发狂。”昏君的心险恶得如高山,人们的嘴像大川一样难以堵塞。怨恨和愤怒的感情不一样,嘲笑和挖苦的言语也没有一定的。从前宋国的华元打仗败得丢盔弃甲,筑城的人用“突出他的大眼睛”加以歌唱。鲁国的臧纥吃败仗丢了军队,国人也创造了“侏儒”的歌谣。这些都是讥笑他们的形貌,把内心的怨恨化成歌谣。还有鲁国用蚕和蟹作的鄙俗谣谚,用野猫头花纹来唱的yín乱谄媚的歌谣。假使这些可以起到针砭警戒的作用,也记载在《礼记》里。由此可知,诙谐的话辞,有隐意的言语,也是用不着抛弃的了。 【原文】 谐之言皆也,辞浅会俗,皆悦笑也。昔齐威酣乐,而淳于说甘酒①;楚襄宴集,而宋玉赋好色②:意在微讽,有足观者。及优旃之讽漆城,优孟之谏葬马,并谲③辞饰说,抑止昏暴。是以子长编史,列传滑稽,以其辞虽倾回,意归义正也。但本体不雅,其流易弊。于是尔方、枚皋,餔糟啜醨④,无所匡正,而诋嫚亵弄,故其自称为赋,乃亦俳也;见视如倡,亦有悔矣。至魏文因俳说以著笑书,薛综凭宴会发嘲调,虽抃⑤推席,而无益时用矣。然而懿文之士,未免枉辔;潘岳丑妇之属,束晳卖饼之类,尤而效之,盖以百数。魏晋滑稽,盛相驱扇,遂乃应玚之鼻,方于盗削卵;张华之形,比乎握舂杵。曾是莠言⑥,有亏德音,岂非溺者之妄笑,胥靡⑦之狂歌欤! 【注释】 ①淳于说甘酒:事见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。淳于,淳于髡,战国时齐国人。他以自己喝酒做例子,来说明“酒极则乱”的道理,以劝诫齐威王。 ②好色:指宋玉的《登徒子好色赋》。此赋讽谏楚顷襄王的好色。 ③谲:诡诈。 ④餔:吃。糟:酒渣。啜:饮。醨(lí):薄酒。喝不好的酒只求一醉,比喻混饭吃。 ⑤忭(biàn):拍手。 ⑥曾:乃,是。莠(yǒu)言:丑话。莠:丑。 ⑦胥靡:被绳子系着的犯人。 【译文】 谐字之所以由“言”和“皆”两字组成,就是因为所说的言辞浅显适合世俗,大家听了都高兴发笑。从前齐威王喜好饮酒,淳于髡便给他说喝酒的不同酒量来讽谏他;楚襄王欢宴集会,宋玉便做了《登徒子好色赋》来讽谏他。他们的意图都在于婉转地讽谏,颇有可取之处。到优旃谏止秦二世油漆城墙,优孟谏止楚庄王厚葬爱马,都是用诡诈的言行来阻止帝王昏庸残暴的行为。司马迁编纂《史记》,将他们列入《滑稽列传》,就是因为他们的言辞虽然诡诈,而用意却都归于正确。但是谐辞本身就不雅正,所以它的流传就容易出现弊病。于是东方朔、枚皋这类文人只能在朝廷中混饭吃,对于帝王的缺点错误没有什么讽谏匡正,而只是说些供人狎戏玩弄的话。所以他们自称作赋,也是属于游戏文,以至被别人看成供人取乐的乐人,自己也有悔心。到魏文帝曹丕收集滑稽笑话而写成了《笑书》,薛综在宴会上说嘲笑的话,这些虽然能使人拍手大笑,却对现实没有什么益处。然而,一些做好文章的人,在这个问题上,也未免走冤枉路。像潘岳的《丑妇》、束晳的《卖饼》之类,知道它不好还要仿效它,大概有百多人。魏晋时代讲滑稽话的风气非常盛行。于是就有把应玚的鼻子,比喻成被削过的半个蛋的;有把张华的头,比喻成舂杵棒的。这些丑恶的话,有损于圣人的形象,这难道不是快要淹死的人的苦笑,受刑服役的人疯狂的歌声吗? 【原文】 讔者,隐也。遁辞以隐意,谲譬以指事也。昔还社求拯于楚师,喻眢井而称麦麹;叔仪乞粮于鲁人,歌佩玉而呼庚癸①;伍举刺荆王以大鸟,齐客讥薛公②以海鱼;庄姬托辞于龙尾,臧文谬书于羊裘:隐语之用,被于纪传③。大者兴治济身,其次弼④违晓惑。盖意生于权谲,而事出于机⑤急,与夫谐辞,可相表里者也。汉世《隐书》,十有八篇,歆、固编文,录之赋末。昔楚庄、齐威,性好隐语。至东方曼倩,尤巧辞述。但谬辞诋戏,无益规⑥补。自魏代以来,颇非俳优,而君子嘲隐,化为谜语。 【注释】 ①“叔仪乞粮于鲁人”二句:事见《左传·哀公十三年》。关大夫申叔仪向鲁大夫公孙有山请求接济粮食,说:“佩玉挂满了,我却没的挂。”指吴王有粮食,我却没有。公孙有山氏的回答也是隐语:“倘登上首山喊:庚癸吗!我便供应粮和水。”庚,西方,代表谷。癸,北方,代表水。 ②齐客讥薛公:《战国策·齐策》载齐国的靖郭君田婴要在薛建城。不愿听门下食客之谏,一律不让谏者进见。一齐人对他说:只说三个字;多说一字,请下油锅烹杀。齐人说的三个字即“海大鱼”。认为君像大鱼,齐国像海,有了齐国不用筑薛城,没有齐国,筑薛城也没有用,谏他不要忘了百姓疾苦去建薛城。 ③被:加。纪传:即历史书,指上述《左传》《战国策》《史记》《列女传》等书。 ④弼(bì):匡正。 ⑤机:变化。 ⑥规:劝。 【译文】 讔的意义就是隐藏,用隐约的言辞来暗藏某种意义,用曲折的比喻来暗指某件事物。萧国大夫还无社向楚国的申叔展求救,用了“枯井”和“麦麹”做隐喻。吴国的申叔仪向鲁国乞求粮食,用了“佩玉”的歌谣,呼喊“庚癸”。伍举用“大鸟”作比来讽刺楚庄王。齐国的食客用“海鱼”的比喻来讥谏薛公。楚国的庄姬用龙的无尾来启发顷襄王,鲁国的臧文仲在信中用“羊裘”的隐语通报齐国将要发动进攻。由此可见,隐语的应用,记在史书中。它们的作用,重要的可以兴治国家和发展自身,其次可以匡正错误,启发解惑。它们的用意是为应付诡谲变化,跟游戏文辞可以说是互为表理的,可以相互配合。汉代的《隐书》,有十八篇,刘歆编著和班固编书都把它们录存在赋末尾。从前楚庄王和齐威王都喜好隐语,到了东方朔,尤其善于隐语的述说;但是用一些荒唐的言辞来说笑话开玩笑,对纠正人们的缺点错误并没有任何好处。自从魏代以来,对俳优人物有所非议,而君子用来嘲讽的隐语,就逐渐变为谜语了。 【原文】 谜也者,回互其辞,使昏迷也。或体目文字,或图象品物,纤巧以弄思,浅察以炫①辞,义欲婉而正,辞欲隐而显。荀卿《蚕赋》,已兆②其体。至魏文、陈思,约而密之。高贵乡公,博举品物,虽有小巧,用乖远大。观夫古之为隐,理周③要务,岂为童稚之戏谑,搏髀而抃笑哉!然文辞之有谐讔,譬九流④之有小说,盖稗官所采,以广视听。若效而不已,则髡袒而入室⑤,旃孟之石交乎? 【注释】 ①炫:夸耀。 ②兆:预兆,兆头。 ③周:遍及。 ④九流:先秦时代的九个学派,小说家不算学派,是稗官从民间搜集到的谈话或故事。 ⑤髡(kūn):淳于髡。入室:学生向老师学,先入门,进一步是登堂,再进是入室。 【译文】 “谜”,就是把话说得曲折交错,使人迷惑的意思。它们有的打文字谜语,有的打事物谜语,从纤细巧妙处玩弄心思,凭浅近的理解来炫耀文辞。但谜的意义要曲折而正确,文辞要含蓄而浅露,实际上荀子的《蚕赋》,已经是开创了谜语这种体裁。到魏文帝曹丕、陈思王曹植,写得更精炼而周密;高贵乡公曹髦的谜语,则广博地列举各种物品,虽有小聪明,但没有大的用处。观察古人的隐语,说理遍及各种重要的事物,岂只是为了幼稚的儿童游戏,让大家拍腿鼓掌大笑而已吗!然而文辞中的有谐辞隐语,就譬如诸子九流中有小说一派。谐辞、隐语、谜语这些东西,大概和街谈巷议的“小说”一样,都是下级小官员们采集来的,用来增长见识。但是如果不停的效仿这类东西,那就是淳于髡、东方朔的高徒,优旃、优孟的至交了啊! 【原文】 赞曰:古之嘲隐,振危释惫①。虽有丝麻,无弃菅蒯②。会义适时,颇益讽诫。空戏滑稽,德音大坏。 【注释】 ①振:救。惫:困乏,极度疲乏。 ②菅蒯(jiān kuǎi):即菅草和蒯草,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,可以做刷子或织席做绳。菅和蒯不如丝麻贵重,比喻谐隐不如其他文体重要。 【译文】 总结: 古代用来嘲讽的谐辞隐语, 可以用来挽救危机。 文体虽多也不丢弃谐隐, 犹如丝麻虽贵也不丢弃菅蒯。 只要合乎道义适应时机, 就颇有益于讽刺劝诫。 如果空为戏言只图滑稽, 那它们美好的声誉就会败坏。 【评析】 《谐隐》的“谐”和“隐”都是文体的名称。“谐”指谐词,即笑话;“隐”指隐语,即谜语。都属于讽刺幽默的一类文学作品。谐词、隐语主要来自民间,古代的文人认为不登大雅之堂,少加论述,刘勰专篇论述,难能可贵。 全篇分三部分:一、讲谐、隐的意义和作用。刘勰认为这种文体不可废弃,主要是因为这种文体可以表达百姓的怨怒,对统治者有一定的箴戒作用。二、讲“谐”的意义、评论有关作家作品,肯定那些有讽刺意义的作品,反对供人玩乐的作家作品。三、讲“隐”及其发展为“谜”的意义、评论有关作家作品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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