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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卷 万秀娘仇报山亭儿(3)


  当夜,天昏地惨,月色无光,各自都去睡了,万秀娘移步出那脚子门,来后花园里,仰面观天祷祝道:“我这爹爹万员外,想是你寻常不近道理,而今教我受这折罚,有今日之事。苗忠底贼!你劫了我钱物,杀了我哥哥,杀了我当直周吉,骗了我身己。又将我卖在这里!”就身上解下抹胸,看着一株大桑树上,掉将过去道:“哥哥员外阴灵不远,当直周吉,你们在鬼门关下相等我。生为襄阳府人,死为襄阳府鬼!”欲待把那颈项伸在抹胸里自吊。

  忽然黑地里隐隐见假山子背后一个大汉,手里把着一条朴刀,走出来指着万秀娘道:“不得做声,我都听得你说底话。你如今休寻死处,我救你出去,不知如何?”万秀娘道:“恁地时可知道好!敢问壮士姓氏?”那大汉道:“我姓尹,名宗,我家中有八十岁的老母,我寻常孝顺,人都叫做孝义尹宗。当初来这里,指望偷些个物事,卖来养这八十岁底老娘,今日却限撞着你。也是‘路见不平,拔刀相助’,救你出去,却无他事,不得慌!”把这万秀娘一肩肩到园墙根底,用力打一耸,万秀娘骑着墙头,尹宗把朴刀一点,跳过墙去,接这万秀娘下去。一背背了,方才待行,则见黑地里把一条笔头枪看得清,喝声道:“着!”向尹宗前心便擢将来,扢折地一声响。

  这汉是园墙外面巡逻的,见一个大汉,把条朴刀,跳过墙来,背着一个妇女,一笔头枪擢将来。黑地里尹宗侧身躲过,一枪擢在墙上,正摇索那枪头不出。尹宗背了万秀娘,提着朴刀,拽开脚步便走。

 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,尹宗在路上说与万秀娘道:“我娘却是怕人,不容物,你到我家中,实把这件事说与我娘道。”万秀娘听得道:“好!”巴得到家中,尹宗的娘听得道:“儿子归来。”那婆婆开放门,便着手来接这儿子,将为道儿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欢,则见儿子背着一个妇女。婆婆不问事由,拿起一条柱杖,看着尹宗落夹背便打,也打了三四柱杖,道:“我教你去偷些个物事来养我老,你却没事背这妇女归来则甚?”

  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,未敢说与娘道。万秀娘见那婆婆打了儿子,肚里便怕。尹宗却放下万秀娘,教他参拜了婆婆,把那前面话对着婆婆说了一遍,道谢尹宗“救妾性命”。婆婆道:“何不早说。”尹宗便问娘道:“我如今送他归去,不知如何?”婆婆问道:“你而今怎地送他归去?”尹宗道:“路上一似姊妹,解房时便说是哥哥、妹妹。”婆婆道:“且待我来教你。”即时走入房里,却取出一件物事。

  婆婆提出一领千补百衲旧红衲背心,披在万秀娘身上,指了尹宗道:“你见我这件衲背心,便似见娘一般,路上且不得胡乱生事,淫污这妇女。”万秀娘辞了婆婆。尹宗脊背上背着万秀娘,迤逦取路,待要奔这襄阳府路上来。

  当日天色晚,见一所客店,姊妹两人解了房,讨些饭吃了。万秀娘在客店内床上睡,尹宗在床面前打铺。夜至三更前后,万秀娘在那床上睡不着,肚里思量道:“荷得尹宗救我,便是我重生父母,再长爷娘一般。只好嫁与他,共做个夫妻谢他。”

  万秀娘移步下床,款款地摇觉尹宗道:“哥哥,有三二句话与哥哥说。妾荷得哥哥相救,别无答谢,有少事拜覆,未知尊意如何?”尹宗见说,拿起朴刀在手,道:“你不可胡乱。”万秀娘心里道:“我若到家中,正嫁与他。尹宗定不肯胡乱做些个。”得这尹宗却是大孝之人,依娘言语,不肯胡行。万秀娘见他焦躁,便转了话道:“哥哥,若到襄阳府,怕你不须见我爹爹、妈妈。”尹宗道:“只是恁地时不妨。来日到襄阳府城中;我自回,你自归去。”到得来日,尹宗背着万秀娘走,相将到襄阳府,则有得五七里田地。正是:

  遥望楼头城不远,顺风听得管弦声。

  看看望见襄阳府,平白地下一阵雨:云生东北,雾涌西南;须臾倒瓮倾盆,顷刻悬河注海。这阵雨下了不住,却又没处躲避。尹宗背着万秀娘,落路来见一个庄舍,要去这庄里躲雨,只因来这庄里,教两人变做:青云有路,翻为苦楚之人;白骨无坟,变作失乡之鬼。

  这尹宗分明是推着一车子没兴骨头,入那千万丈琉璃井里。这庄却是大字焦吉家里。万秀娘见了焦吉那庄,目睁口痴,罔知所措。焦吉见了万秀娘,又不敢问,正恁地踌蹰,则见一个人吃得八分来醉,提着一条朴刀从外来。万秀娘道:“哥哥,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条龙苗忠!”尹宗听得道,提手中朴刀,奔那苗忠。

  当时苗忠一条朴刀来迎这尹宗,元来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:第一是苗忠醉了;第二是苗忠没心,尹宗有心;第三是苗忠是贼人心虚。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,提着朴刀便走。尹宗把一条朴刀赶将来,走了一里田地,苗忠却遇着一堵墙,跳将过去。

  尹宗只顾赶将来,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条朴刀,却在后面,把那尹宗坏了性命。果谓是:螳螂正是遭黄雀,岂解堤防挟弹人。那尹宗一个,怎抵当得两人。不多时,前面焦吉,后面苗忠,两个回来。苗忠放下手里朴刀,右手换一把尖长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,左手捽住万秀娘胸前衣裳,骂道:“你这个贱人!却不是叵耐你,几乎教我吃这大汉坏了性命,你且吃取我几刀!”正是:

  故将挫玉摧花手,来折江梅第一枝。

  那万秀娘见苗忠刀举,生一个急计,一只手托住苗忠腕子道:“且住,你好没见识,你情知道我又不识这个大汉姓甚名谁,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样人,不问事由,背着我去,恰好走到这里,我便认得这里是焦吉庄上,故意叫他行这路,特地来寻你。如今你倒坏了我,却不是错了。”苗忠道:“你也说得是。”把那刀来入了鞘,却来啜醋万秀娘道:“我争些个错坏了你!”

  正恁地说,则见万秀娘左手捽住苗忠,右手打一个漏风掌,打得苗忠耳门上似起一个霹雳。那苗忠睁开眉下眼,咬碎口中牙!那苗忠怒起来,却见万秀娘说道:“苗忠底贼,我家中有八十岁底老娘,你共焦吉坏了我性命,你也好休!”道罢,僻然倒地。苗忠方省得是这尹宗附体在秀娘身上,即时扶起来,救到苏醒,当下却没甚话说。

  却说这万员外,打听得儿子万小员外和那当直周吉,被人杀了,两个死尸在城外五里头林子,更劫了一万余贯家财,万秀娘不知下落。去襄阳府城里下状,出一千贯赏钱,捉杀人劫贼,那里便捉得。万员外自备一千贯,过了几个月,没捉人处。州府赏钱,和万员外赏钱,共添做三千贯,明示榜文,要捉这贼,则是没捉处。当日万员外邻舍,一个公公,七十余岁,养得一个儿子,小名叫做合哥。

  大伯道:“合哥,你只管躲懒,没个长进,今日也好去上行些个‘山亭儿’来卖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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