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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七回 及时雨会神行太保 黑旋风斗浪里白条(2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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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话的,那人是谁?便是吴学究所荐的江州两院押牢节级戴院长戴宗。〔笔法。〕那时,故宋时,金陵一路节级都称呼做“家长”;湖南一路节级都称呼做“院长。”〔正叙事中偏有此闲笔。〕原来这戴院长有一等惊人的道术;但出路时,赍书飞报紧急军情事,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,作起“神行法”来,一日能行五百里;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,便一日能行八百里:因此,人都称做神行太保戴宗。 当下戴院长与宋公明说罢了来情去意。戴宗、宋江,俱各大喜。两个坐在阁子里,叫那卖酒的过来,安排酒果、肴馔、菜蔬来,就酒楼上两个饮酒。宋江诉说一路上遇见许多好汉,众人相会的事务。戴宗也倾心吐胆,把和这吴学究相交来往的事告诉了一遍。两个正说到心腹相爱之处,饮得两三杯酒,只听楼下喧闹起来。过卖连忙走入阁子来对戴宗说道:“这个人只除非是院长说得他下。〔未来先画,另是一番妙笔。〕没奈何,烦院长去解拆则个。” 戴宗问道:“在楼下作闹的是谁?”〔眉批:自此去入李逵传。〕过卖道:“便是时常同院长走的那个唤做铁牛李大哥,〔李大哥来何迟也,真令读者盼杀也,想杀也。〕在底下寻主人家借钱。” 〔二字妙绝。宋江处处以银子为要务,李逵却初入书便是借钱,作者特特将两人写在一处,中间形击真假,笔笔妙绝。〕 戴宗笑道:“又是这厮在下面无礼。我只道是甚么人。──兄长少坐,我去叫了这厮上来。” 戴宗便起身下去;不多时,引著一个黑凛凛大汉〔画李逵只五字,已画得出相。〕上楼来。宋江看见,吃了一惊,〔黑凛凛三字,不惟画出李逵形状,兼画出李逵顾盼,李逵性格,李逵心地来。下便紧接宋江吃惊句,盖深表李逵旁若无人,不晓阿谀,不可以威劫,不可以名服,不可以利动,不可以智取,宋江吃一惊,真吃一惊也。〕便问道:“院长,这大哥是谁?” 戴宗道:“这个是小弟身边牢里一个小牢子,姓李名逵。祖贯是沂州,沂水县,百丈村人氏。本身一个异名,唤做黑旋风李逵。他乡中都叫他做李铁牛。因为打死了人,逃走出来,虽遇赦宥,流落在此江州,不曾还乡。为他酒性不好,人多惧他。能使两把板斧,又会拳棍。见今在此牢里勾当。” 李逵看著宋江问戴宗道:“哥哥,这黑汉子是谁?” 〔汉子黑,则呼之为黑汉子耳,岂以其衣冠济楚也而阿谀之。写李逵如画。〕 戴宗对宋江笑道:“押司,你看这厮恁么粗卤!全不识些体面!” 李逵道:“我问大哥,怎地是粗卤?”〔连粗卤不知是何语,妙绝。读至此,始知鲁达自说粗卤,尚是后天之发,未及李大哥也。〕 戴宗道:“兄弟,你便请问‘这位官人是谁’便好。〔暗用苏东坡教坏司马君实仆事。〕你倒却说‘这黑汉子是谁,’这不是粗卤却是甚么?我且与你说知:这位仁兄便是闲常你要去投奔他的义士哥哥。” 〔从戴宗口中表出李逵生平。〕 李逵道:“莫不是山东及时雨黑宋江?” 〔看戴宗只提出义士二字,李逵便说出其地来,说出其号来,说出其状来,说出其名秋,极写李逵念诵宋江,如人持咒也。〕 戴宗喝道:“咄!你这厮敢如此犯上!直言叫唤,全不识些高低!兀自不快下拜,等几时!” 李逵道:“若真个是宋公明,我便下拜;〔妙语。〕若是闲人,我却拜甚鸟!〔妙语。○看他下语真有铁牛之意。○拜鸟二字未经人说,为之绝倒。〕节级哥哥,不要赚我拜了,你却笑我!” 〔偏写李逵作乖觉语,而其呆愈显,真正妙笔。〕 宋江便道:“我正是山东黑宋江。” 〔便写出宋江喜之至,敬之至。〕 李逵拍手叫道:“我那爷!〔称呼不类,表表独奇。〕你何不早说些个,〔却反责之,妙绝妙绝。〕也教铁牛欢喜!”〔写得遂若不是世间性格,读之泪落。○铁牛欢喜四字,又是奇文。〕扑翻身躯便拜。 〔写拜亦复不同。○扑翻身驱字,写他拜得死心搭地。便字,写他拜的更无商量。〕 宋江连忙答礼,说道:“壮士大哥请坐。” 戴宗道:“兄弟,你便来我身边坐了吃酒。” 李逵道:“不耐烦小盏吃,换个大碗来筛!” 〔若在他面前说不得此语,即拜之何为?若既已拜之,即何妨开口便说此语?写李逵妙绝。○更无第一句,只此是第一句。〕 宋江便问道:“却才大哥为何在楼下发怒?” 李逵道:“我有一锭大银,解了十两小银使用了,〔第一句讨大碗,第二句便说谎。写得奇绝妙绝。〕却问这主人家那借十两银子,〔写宋江则以银子为其生平,写李逵则以银子视同儿戏,笔墨激射,令人不堪。〕去赎那大银出来便还他,自要些使用。〔李逵亦复有使用银子处,为之绝倒。〕叵耐这鸟主人不肯借与我!〔上文宋江猜戴宗必为五两银,故自家下来;此文李逵猜主人不惜十两银,故径来告借。写两个人,一个纯以小人待君子,一个纯以君子待小人,其厚其薄,天地悬隔,笔墨激射,令人不堪。〕却待要和那放对,打得他家粉碎,却被大哥叫了我上来。” 宋江道:“共用十两银子去取?再要利钱么?” 李逵道:“利钱已有在这里了,〔写他说谎,偏极妩媚。〕只要十两本钱去讨。” 宋江听罢,便去身道取出一个十两银子,把与李逵,〔以十两银买一铁牛,宋江一生得意之笔。〕说道:“大哥,你将去赎来用度。” 戴宗要阻当时,〔眉批:写戴宗又另是一色人。〕宋江已把出来了。 李逵接得银子,便道:“却是好也!两立哥哥只在这里等我一等。赎了银子,便来送还;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。” 宋江道:“且坐一坐,吃几碗了去。” 李逵道:“我去了便来。” 推开帘子,下楼去了。 〔我读至此处,不觉掩卷而叹。嗟乎!世安得有此人哉!下之,则骤然与我十两银子;上之,则斯人固我闲常无日不念诵,无日不愿见之人也。乃今突然而来,突然而去,不惟今日之恩惠不能留之少坐,即平日之爱慕亦不必赘以盘桓,要拜便拜,要去便去,要吃酒便汔酒,要说谎便说谎。嗟乎!世岂真有此人哉!〕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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