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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施恩重霸孟州道 武松醉打蒋门神(1)


  【总批:尝怪宋子京官给椽烛修《新唐书》。嗟乎!岂不冤哉!夫修史者,国家之事也;下笔者,文人之事也。国家之事,止于叙事而止,文非其所务也。

  若文人之事,固当不止叙事而已,必且心以为经,手以为纬,踌躇变化,务撰而成绝世奇文焉。如司马迁之书,其选也。马迁之传伯夷也,其事伯夷也,其志不必伯夷也;其传游侠货殖,其事游侠货殖,其志不必游侠货殖也;进而至于汉武本纪,事诚汉武之事,志不必汉武之志也。恶乎志?文是已。马迁之书,是马迁之文也。马迁书中所叙之事,则马迁之文之料也,以一代之大事,如朝会之严,礼乐之重,战陈之危,祭祀之慎,会计之繁,刑狱之恤,供其为绝世奇文之料,而君相不得问者。凡以当其有事,则君相之权也,非儒生之所得议也。若当其操笔而将书之,是文人之权矣;君相虽至尊,其又恶敢置一未喙乎哉!此无他,君相能为其事,而不能使其所为之事必寿于世。

  能使君相所为之事必寿于世,乃至百世千世以及万世,而犹歌咏不衰,起敬起爱者,是则绝世奇文之力,而君相之事反若附骥尾而显矣。是故马迁之为文也,吾见其有事之巨者而檃栝焉,又见其有事之细者而张皇焉,或见其有事之阙者而附会焉,又见其有事之全者而轶去焉,无非为文计,不为事计也。

  但使吾之文得成绝世奇文,斯吾之文传而事传矣。如必欲但传其事,又令纤悉不失,是吾之文先已拳曲不通,已不得为绝世奇文,将吾之文既已不传,而事又乌乎传耶?盖孔子亦曰:其事则齐桓晋文,其文则史。其事则齐桓晋文,若是乎事无文也;其文则史,若是乎文无事也。其文则史,而其事亦终不出于齐桓晋文,若是乎文料之说,虽孔子亦早言之也。呜呼!古之君子,受命载笔,为一代纪事,而犹能出其珠玉锦绣之心,自成一篇绝世奇文。岂有稗官之家,无事可纪,不过欲成绝世奇文以自娱乐,而必张定是张,李定是李,毫无纵横曲直,经营惨淡之志者哉?则读稗官,其又何不读宋子京《新唐书》也!

  如此篇武松为施恩打蒋门神,其事也;武松饮酒,其文也。打蒋门神,其料也;饮酒,其珠玉锦绣之心也。故酒有酒人,景阳冈上打虎好汉,其千载第一酒人也。酒有酒场,出孟州东门,到快活林十四五里田地,其千载第一酒场也。酒有酒时,炎暑乍消,金风飒起,解开衣襟,微风相吹,其千载第一酒时也。酒有酒令,无三不过望,其千载第一酒令也。酒有酒监,连饮三碗,便起身走,其千载第一酒监也。酒有酒筹,十二三家卖酒望竿,其千载第一酒筹也。酒有行酒人,未到望边,先已筛满,三碗既毕,急急奔去,其千载第一行酒人也。酒有下酒物,忽然想到亡兄而放声一哭,忽然恨到奸夫淫妇而拍案一叫,其千载第一下酒物也。酒有酒怀,记得宋公明在柴王孙庄上,其千载第一酒怀也。酒有酒风,少间蒋门神无复在孟州道上,其千载第一酒风也。酒有赞酒,“河阳、风月”四字,“醉里乾坤火,壶中日月长”十字其千载第一酒赞也。酒有酒题,“快活林”其千载第一酒题也。凡若此者,是皆此篇之文也,并非此篇之事也。如以事而已矣,则施恩领却武松去打蒋门神,一路吃了三十五六碗酒,只依宋子京例,大书一行足矣,何为乎又烦耐庵撰此一篇也哉?甚矣,世无读书之人,吾末如之何也!】

  ***

  话说当时施恩向前说道:“兄长请坐。待小弟备细告诉衷曲之事。”

  武松道:“小管营不要文文诌诌,只拣紧要的话直说来。”

  〔快人快语。○每叹古今奏疏,悉是文文诌诌,不拣要紧说话直说出来,殊不足当武松一抹也。〕

  施恩道:“小弟自幼从江湖上师父学得些小枪棒在身,孟州一境起小弟一个诨名,叫做金眼彪。小弟此间东门外有一座市井,地名唤做快活林,但是山东、河北客商都来那里做买卖,有百十处大客店,三二十处睹坊、兑坊。往常时,小弟一者倚仗随身本事,二者捉著营里有八九十个弃命囚徒,去那里开著一个酒肉店,都分与众店家和赌钱兑坊里。但有过路妓女之人,到那里来时,先要来参见小弟,然后许他去趁食。那许多去处每朝每日都有闲钱,月终也有三二百两银子寻觅。如此赚钱。〔一段写得此林真是快活。〕近来被这本营内张团练,新从东潞州来,带一个人到此。那厮姓蒋,名忠,有九尺来长身材;因此,江湖上起他一个诨名,叫做蒋门神。那厮不特长大,原来有一身好本事:使得好枪棒;拽拳飞脚,相扑为最。自夸大言道:‘三年上泰岳争交,不曾有对;〔自是奇语。〕普天之下没我一般的了!’因此来夺小弟的道路。小弟不肯让他,吃那厮一顿拳脚打了,两个月起不得床。前日兄长来时,兀自包著头,兜著手,〔一应。〕直到如今,疮痕未消。本待要起人去和他厮打,他却有张团练那一班儿正军,〔先伏一笔。〕若是闹将起来,和营中先自折理。有这一点无穷之恨不能报得,久闻兄长是个大丈夫,〔得免大棒,与连日酒肉,何足道哉,正复此语难得耳。〕怎地得兄长与小弟出得这口无穷之怨气,死而瞑目;只恐兄长远路辛苦,气未完,力未足,因此教养息半年三月,等贵体气完力足方请商议。不期村仆脱口先言说了,小弟当以实告。”

  武松听罢,呵呵大笑;便问道:“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,几条臂膊?”

  〔为上文许多郑重一笑。〕

  施恩道:“也只是一颗头,两条臂膊,如何有多!”

  武松笑道:“我只道他三头六臂,有哪吒的本事,我便怕他!原来只是一颗头,两条臂膊!既然没哪吒的模样,却如何怕他?”

  施恩道:“只是小弟力薄艺疏,便敌他不过。”

  武松道:“我却不是说嘴,凭著我胸中本事,平生只是打天下硬汉、不明道德的人!〔快人快语。○然则公又是几条臂膊,若只是两条,又如何打得尽许多人也。〕既是恁地说了,如今却在这里做甚么?〔快人快语。〕有酒时,拿了去路上吃。〔快人快语。○千古第一酒场。〕我如今便和你去。看我把这厮和大虫一般结果他!〔打虎毕竟是武松平生得意之事,看他处处穿插出来。〕拳头重时打死了,我自偿命!”

  〔只作出口成谶,却已伏一笔。〕

  施恩道:“兄长少坐。待家尊出来相见了,当行即行,未敢造次。等明日先使人去那里探听一遭,若是本人在家时,后日便去;若是那厮不在家时,却再理会。空自去‘打草惊蛇,’倒吃他做了手脚,却是不好。”

  武松焦躁道:“小管营!你可知著他打了?〔妙,反若与于蒋门神之甚也。〕原来不是男子汉做事!〔男子汉做事者,闭门如守女,开门如脱兔是也。〕去便去!等甚么今日明日!〔快人快语。〕要去便走,怕他准备!”

  〔再说一遍,画出要走。〕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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