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娇红记(11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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娇览词怒曰:“兄丈夫也,堂堂六尺之躯,乃不能谋一妇人!事已至此,更委之他人,君其忍乎?妾身不可再辱,既已与君,则君之身也。”因掩面大恸,生方悟,去留未决。俄得家书,报父有疾,遣仆马促回。生使人候娇,不得已。入谒舅告别。舅时坐中堂,娇闻之,出立舅后,回目仁视,不能出半语,舅曰:“子归后,府君无恙,宜再来,娇娘亲礼在即,家事纷坛,无执干者。”生辞曰:“令爱亲期已近,纯归侍亦须累月,又瓜期将及,动是数年,重会未可知也,舅宜善自爱。”生因再拜。舅曰:“娇娘在近出室,子来朝未定,未必相会。”因呼出别生。娇闻语,洒泪不能止,惧舅见之,不敢前,背面遁去。再四呼之,不至。生遂别舅而归。 娇自生去,日夜悲泣,未尝览镜,芳容顿改,幽艳暗消,杨柳迷烟,梨花带雨;或见梁燕双飞,征鸿独叫,则凄惨不自胜也。近半月,病愈甚,将不能起。红乃潜书促生来,使与为诀。生得书,以无故不敢告父母,乃夜遁潜至娇之门,住两日,舅亦不知也。生时舣舟岸下,冀一见娇后即归,盖虑父母之知,必获重责,明日,舅送旧守出于郊外,时红乃与娇私出,即上生舟。娇执生手大恸曰:“即不来矣,恨无以报兄,不幸迫于父母之命,不能终身以相从。兄今青云万里,厚择佳配,共享荣贵,妾不敢望也。妾向时与兄拥炉,谓:‘事不济,当以死谢。’妾敢背此言那?兄气质孱薄,常多病,善摄养,毋以妾为念。”因出断袖还生曰:“谢兄厚恩,复思此景,其可再得乎?”哭愈恸,红亦泪下。久之,红惧有他变,诈语娇曰:“舅将至矣,宜速登岸。”娇含泪口占一词以赠生云: 郎今去也!抛奴去,恨共离舟,留不住。扶病别江头,沾襟泪如雨。路远终须别,一寸肠千结。此会再难逢,相逢只梦中。 又吟一绝为别云: 合欢带上真珠结,个个团圆又无缺; 当时把向掌中看,岂意今为千古别! 生得娇诗词,揖别归舟而去;红扶娇登岸,但见舟人拨悼,浪翻风,彩急飞,征鸿易断,目力有尽,江山无穷。 生归,枕席上无不流涕,娇之佳期已逼,乃托感疾佯狂,蓬头垢面,以求退亲。父迫之,娇引刀自裁,左右救之,得不殒。 因绝食数日,不能起。红委曲开谕之曰:“娘子平生俊快,岂不谙晓世事?帅家富贵极矣,子弟端方俊拔,殆过申生,娘子不自开怀,保身自重,何苦如是耶?且闻媒者之言,彼之欲得娘子甚如饥渴,其它皆所不问,娘子何自弃也?况申生归后,亦已议亲贵族,彼盖亦绝念于此矣。”因图帅子之貌以献曰:“得婿如是,亦无负矣。”娇曰:“美则美耳,非我所及,事止此矣,吾志不易也。”红又诈为娇旧遗生香佩,下结以破环只钗,谓生遣遗娇,因言已结他姻之意以相绝。娇见之泣下,曰:“相从数年,申生之心事,我岂不知者?彼闻我有他故,特为此以开释我耳。”因取香佩细认,觉其虚,因曰:“我固知申生不如是也。我始以不正遇申生,终又背而之他,则我之淫荡甚矣。既不克其始,又不有其终,人谓我何,红娘子爱我厚矣,幸勿多言,我固不爱一身以谢申生也遂不复言。舅闻而亦怜之,但曰:“业已成矣,无可奈何。”遣红辈百端为之开释,终莫能悟。娇遂吟诗二首,寄与申生别云: 如此钟情古所稀,吁嗟好事到头非。 汪汪两眼西风泪,犹向阳台作雨飞。 月有阴晴与圆缺,人有悲欢与会别, 拥炉细语鬼神知,拚把红颜与君绝。 间隔数日,娇竟以忧卒。生接寄来诗章方晓,而娇之讣音随至。生茫然自失,对景伤怀,独坐则以手书空,咄咄若与人语。因赋《忆瑶姬》以吊娇娘,词曰: 蜀下相逢,千金丽质,怜才便肯吩咐。自念潘安容貌,无此奇遇。梨花掷处,还惊起,因共我拥炉低语。今生拼两两同心,不怕旁人间阻,此事凭谁处?对明神为誓,死也相许。徒思行云信断,听萧归去,月明谁伴孤鸾舞。细思之,泪流如雨。便因丧命,甘从地下,和伊一处。 生兄纶见此词尾句,知其语不祥,因再三慰解。追慕无已,殆不能堪。又于壁上题诗一绝,以别父母,诗曰: 窦翁德劭如椿古,蔡母年高与鹤齐: 生育恩深俱未报,此身先死奈虞兮。 又为诗一绝以别兄,诗曰: 当年凤雅蔼双鸾,拟共翱翔万里天, 今日雁行分散去,谁怜只影叫苍烟。 生题诗毕,索娇所自赠香罗帕,自缢于书窗间,为家人所觉救免。兄纶与生之素识皆来劝解之。且曰:“大丈夫志在四方,弟年少科高,青云足下,而甘死此女子手中耶?况天下多美妇人,何必如是?”生色变气逆,不能即对,徐曰:“佳人难再得。”因回顾二亲叮咛曰:“二哥才学俱优,妙年取功名,且及瓜期,前程万里,显亲扬名,大吾门户,承继宗祧,一夔足矣。惟大人割不忍之恩。”又顾兄纶曰:“双亲年高侍养,纯不孝,不能酬罔极之恩,惟兄念之。”自是神思昏迷,不思饮食,日渐赢,竟奄奄不起。父母大恸,即日驰书告舅。舅得书,飞红辈知之,举家号位。舅因呼红痛责之曰:“往时问汝,汝何不实告我?稔成事变,以至于此,皆汝之咎。”红不能对,因伏地请罪。久之,舅意稍解,乃曰:“事已如此,不可及矣。两违亲议,亦老夫之也。”因痛自悔。又谓红曰:“申生丰仪如许,才学又如许,正昔人所谓‘我见汝犹怜,况老奴乎?,生前之愿既已违之矣,与死后之姻缘可也。”红曰:“然则如之何?”舅沉吟半晌曰:“我今复书,举娇柩以归于申家,得合葬焉。殁者而有知,其不怏怏于泉下也必矣。”红曰:“然。”于是复书,以此言告于生之父母,许焉。越月,得吉日戒严,遂舁娇柩以归生家。舅书自悔责,且谢两背姻盟之非,仍遣红来吊慰,营办丧事。又月余,询谋佥同,乃合葬于濯锦江边,葬毕,红告归。 抵舍之明日,因与小慧过娇寝所,恍惚见娇与生在室,相对笑语,娇谓红曰:“丧事谢汝远来营办,吾二人死无憾矣。我自去世,即归仙道,见住碧瑶之宫,相距蓬菜不远咫尺。朝欢暮宴,天上之乐,不减人间,所愿足矣。惟是亲恩未报,弟年尚幼,一家之事,赖汝支吾,善事家君,无以为我念。明年寒食,祭扫新坟,汝能为我一来,彼时又得相会也。”语未终,红且惊且喜,仓皇告舅。舅复与往寝所物色之,则无所有矣。惟见壁间之词一阂云: 莲闺爱绝,长向碧瑶深处歇。 华表来归,风物依然人事非。 月光如水,偏照鸳鸯新家里。 黄鹤催班,此去何时得再还? 舅见此词,不觉哀悼。所留字迹,半浓半淡,寻亦灭去。舅与红辈皆惊异,嗟叹而已。越明年清明日,追思红见娇之事,呼仆命骑往诣坟所。洒酒莫位之际,唯见双鸳鸯飞翔上下,捕之不得,逐之不去,祭奠之毕,倏然不见。后人故名为鸳鸯冢云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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