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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十七 姑妄听之三(5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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刘香畹寓斋扶乩,邀余,未赴。或传其二诗曰:“是处春山长药苗,闲随蝴蝶过溪桥;林中借得樵童斧,自斲槐根木瘿瓢。”“飞岩倒挂万年藤,猿狖攀缘到未能。记得随身棕拂子,前年遗在最高层。”虽意境微狭,亦楚楚有致。 《春秋》有原心之法,有诛心之法。青县有人陷大辟,县令好外宠。其子年十四五,颇秀丽,乘其赴省宿馆舍,邀之于途,托言牒诉而自献焉。狱竟解。实为娈童,人不以娈童贱之,原其心也。里有少妇与其夫狎昵无度,夫病瘵死。姑察其性佚荡,恒自监之。眠食必共,出入必偕,五六年未尝离一步。竟郁郁以终。实为节妇,人不以节妇许之,诛其心也。余谓此童与郭六事相类,惟欠一死耳(语详《滦阳消夏录》。)。此妇心不可知,而身则无玷。《大车》之诗所谓“畏子不奔,畏子不敢”者,在上犹为有刑政,则在下犹为守礼法。君子与人为善,盖棺之后,固应仍以节许之。 啄木能禹步劾禁,竟实有之。奴子李福,性顽劣,尝登高木之杪,以杙塞其穴口,而锯平其外,伏草间伺之。啄木返,果翩然下树,以喙画沙若符篆,画毕,以翼拂之,其穴口之杙,铮然拔出如激矢。此岂可以理解欤?余在书局销毁妖书,见《万法归宗》中载有是符,其画纵横交贯,略如小篆两无字相并之形,不知何以得之,亦不知其信否也。 李福又尝于月黑之夜,出村南丛冢间,呜呜作鬼声,以恐行人。俄磷火四起,皆呜呜来赴,福乃狼狈逃归。此以类相召也。故人家子弟,于交游当慎其所召。 壬午顺天乡试,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。偶然说虎,延彬曰:“里有入山樵采者,见一美妇隔涧行,衣饰华丽,不似村妆,心知为魅,伏丛薄中觇所往。适一鹿引麂下涧饮,妇见之,突扑地化为虎,衣饰委地如蝉蜕,迳搏二鹿食之。斯须仍化美妇,整顿衣饰,款款循山去。临流照影,妖媚横生,几忘其曾为虎也。”秦涧泉前辈曰:“妖媚蛊惑,但不变虎形耳,捕噬之性则一也。偶露本质,遽相惊讶,此樵何少见多怪乎?” 大学士伍公镇乌鲁木齐日,颇喜吟咏,而未睹其稿。惟于驿壁见一诗曰:“极目孤城上,苍茫见四郊。斜阳高树顶,残雪乱山坳。牧马嘶归枥,啼鸟倦返巢。秦兵真耐冷,薄暮尚鸣骹。”殊有中唐气韵。 束州佃户邵仁我言,有李氏妇,自母家归。日薄暮,风雨大作,避入废庙中。入夜稍止,已暗不能行。适客作(俗谓之短工。为人锄田刈禾,计日受值,去来无定者也。)数人荷锄入,惧遭强暴,又避入庙后破屋。客作暗中见影,相呼追迹。妇窘急无计,乃呜呜作鬼声。既而墙内外并呜呜有声,如相应答。数人怖而反。夜半雨晴,竟潜踪得脱。此与李福事相类,而一出偶相追逐,一似来相救援。虽谓秉心贞正,感动幽灵,亦未必不然也。 李秋崖与金谷村,尝秋夜坐济南历下亭。时微雨新霁,片月初生,秋崖曰:“韦苏州‘流云吐华月’句,气象天然,觉张子野‘云破月来花弄影’句,便多少着力。”谷村未答,忽暗中人语曰:“岂但着力不着力?意境迥殊,一是诗语,一是词语,格调亦迥殊也。即如《花间集》‘细雨湿流光’句,在词家为妙语,在诗家则靡靡矣。”愕然惊顾,寂无一人。 胶州法南墅,尝偕一友登日观。先有一道士倚石坐,傲不为礼,二人亦弗与言。俄丹曦欲吐,海天滉耀,千汇万状,不可端倪。南墅吟元人诗曰:“‘万古齐州烟九点,五更沧海日三竿’,不信然乎!”道士忽哂曰:“昌谷用作梦天诗,故为奇语。用之泰山,不太假借乎?”南墅回顾,道士即不再言。既而踆乌涌上,南墅谓其友曰:“太阳真火,故入水不濡也。”道士又哂曰:“公谓日自海出乎?此由不知天形,故不知地形;不知地形,故不知水形也。盖天椭圆如鸡卵,地浑圆如弹丸,水则附地而流,如核桃之皴皱。椭圆者,东西远而上下近,凡有九重。最上曰宗动,元气之表,无象可窥;次为恒星,高不可测;次七重,则日月五星各占一重,随大气旋转,去地且二百余万里,无论海也。浑圆者,地无正顶,身所立处皆为顶;地无正平,目所见处皆为平。至广漠之野,四望天地相接处,其圆中规,中高而四隤之证也,是为地平。圆规以外,目所不见者,则地平下矣。湖海之中,四望天水相合处,亦圆中规,是又水随地形,中高四隤之证也。然江河之水狭且浅,夹以两岸,行于地中,故日出地上,始受日光。惟海至广至深,附于地面,无所障蔽,故中高四隤之处,如水晶球之半,日未至地平,倒影上射,则初见如一线;日将近地平,则斜影横穿,未明先睹。今所见者,是日之影,非日之形; 是天上之日影隔水而映,非海中之日影浴水而出也。至日出地平,则影斜落海底,转不能见矣。儒家盖尝见此景,故以为天包水、水浮地、日出入于水中,而不知日自附天、水自附地。佛家未见此景,故以须弥山四面为四州,日环绕此山,南昼则北夜,东暮则西朝,是日常旋转,平行竟不入地。证以今日所见,其谬更无庸辩矣。”南墅惊其博辩,欲与再言。道士笑曰:“更竟其说。子不知九万里之围圆,以渐而迤,以渐而转,渐迤渐转,遂至周环,必以为人能正立,不能倒立,拾杨光先之说,苦相诘难。老夫慵惰,不能与子到大郎山上看南斗(大郎山在亚禄国,与中国上下反对,其地南极出地三十五度,北极入地三十五度。),不如其已也。”振衣迳去,竟莫测其何许人。 大学士温公言,征乌什时,有骁骑校腹中数刃,医不能缝。适生俘数回妇,医曰:“得之矣。”择一年壮肥白者,生刳腹皮,幂于创上,以匹帛缠束,竟获无恙。创愈后,浑合为一,痛痒亦如一。公谓:“非战阵无此病,非战阵亦无此药。”信然。然叛徒逆党法本应诛,即不剥肤,亦即断脰。用救忠义之士,固异于杀人以活人尔。 周化源言,有二士游黄山,留连松石,日暮忘归。夜色苍茫,草深苔滑,乃共坐于悬崖之下。仰视峭壁,猿鸟路穷,中间片石斜欹,如云出岫,缺月微升,见有二人坐其上,知非仙即鬼,屏息静听。右一人曰:“顷游岳麓,闻此翁又作何语?”左一人曰:“去时方聚讲《西铭》,归时又讲《大学衍义》也。”右一人曰:“《西铭》论万物一体,理原如是。然岂徒心知此理,即道济天下乎?父母之于子,可云爱之深矣,子有疾病,何以不能疗?子有患难,何以不能救?无术焉而已。此犹非一身也。人之一身,虑无不深自爱者,己之疾病,何以不能疗?己之患难,何以不能救?亦无术焉而已。今不讲体国经野之政、捍灾御变之方,而曰吾仁爱之心同于天地之生物,果此心一举万物,即可以生乎?吾不知之矣。至《大学》条目,自格致以至治平,节节相因,而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譬如土生苗,苗成禾,禾成谷,谷成米,米成饭,本节节相因。然土不耕则不生苗,苗不灌则不得禾,禾不刈则不得谷,谷不舂则不得米,米不炊则不得饭,亦节节各有其功力。西山作《大学衍义》,列目至齐家而止,谓治国平天下可举而措之。不知虞舜之时,果瞽瞍允若,而洪水即平、三苗即格乎?抑犹有治法在乎?又不知周文之世,果太姒徽音而江汉即化、崇侯即服乎?抑别有政典存乎?今一切弃置,而归本于齐家,毋亦如土可生苗,即炊土为饭乎?吾又不知之矣。”左一人曰:“琼山所补,治平之道其备乎?”右一人曰:“真氏过于泥其本,邱氏又过于逐其末。不究古今之时势,不揆南北之情形,琐琐屑屑,缕陈多法,且一一疏请施行,是乱天下也。即其海运一议,胪列历年漂失之数,谓所省转运之费,足以相抵。不知一舟人命,讵止数十;合数十舟即逾千百,又何为抵乎?亦妄谈而已矣。”左一人曰:“是则然矣。诸儒所述封建井田,皆先王之大法,有太平之实验,究何如乎?”右一人曰:“封建井田,断不可行,驳者众矣。然讲学家持是说者,意别有在,驳者未得其要领也。夫封建井田不可行,微驳者知之,讲学者本自知之。知之而必持是说,其意固欲借一必不行之事,以藏其身也。盖言理言气,言性言心,皆恍惚无可质,谁能考未分天地之前,作何形状;幽微暧昧之中,作何情态乎?至于实事,则有凭矣。试之而不效,则人人见其短长矣。故必持一不可行之说,使人必不能试,必不肯试,必不敢试,而后可号于众曰:‘吾所传先王之法,吾之法可为万世致太平,而无如人不用何也!’人莫得而究诘,则亦相率而叹曰:‘先生王佐之才,惜哉不竟其用。’云尔。以棘刺之端为母猴,而要以三月斋戒乃能观,是即此术。第彼犹有棘刺,犹有母猴,故人得以求其削。此更托之空言,并无削之可求矣。天下之至巧,莫过于是。驳者乃以迂阔议之,乌识其用意哉!”相与太息者久之,划然长啸而去。二士窃记其语,颇为人述之。有讲学者闻之,曰:“学求闻道而已。所谓道者,曰天曰性曰心而已。忠孝节义,犹为末务;礼乐刑政,更末之末矣。为是说者,其必永嘉之徒也夫!” 刘香畹寓斋扶乩,邀余,未赴。或传其二诗曰:“是处春山长药苗,闲随蝴蝶过溪桥;林中借得樵童斧,自斲槐根木瘿瓢。”“飞岩倒挂万年藤,猿狖攀缘到未能。记得随身棕拂子,前年遗在最高层。”虽意境微狭,亦楚楚有致。 《春秋》有原心之法,有诛心之法。青县有人陷大辟,县令好外宠。其子年十四五,颇秀丽,乘其赴省宿馆舍,邀之于途,托言牒诉而自献焉。狱竟解。实为娈童,人不以娈童贱之,原其心也。里有少妇与其夫狎昵无度,夫病瘵死。姑察其性佚荡,恒自监之。眠食必共,出入必偕,五六年未尝离一步。竟郁郁以终。实为节妇,人不以节妇许之,诛其心也。余谓此童与郭六事相类,惟欠一死耳(语详《滦阳消夏录》。)。此妇心不可知,而身则无玷。《大车》之诗所谓“畏子不奔,畏子不敢”者,在上犹为有刑政,则在下犹为守礼法。君子与人为善,盖棺之后,固应仍以节许之。 啄木能禹步劾禁,竟实有之。奴子李福,性顽劣,尝登高木之杪,以杙塞其穴口,而锯平其外,伏草间伺之。啄木返,果翩然下树,以喙画沙若符篆,画毕,以翼拂之,其穴口之杙,铮然拔出如激矢。此岂可以理解欤?余在书局销毁妖书,见《万法归宗》中载有是符,其画纵横交贯,略如小篆两无字相并之形,不知何以得之,亦不知其信否也。 李福又尝于月黑之夜,出村南丛冢间,呜呜作鬼声,以恐行人。俄磷火四起,皆呜呜来赴,福乃狼狈逃归。此以类相召也。故人家子弟,于交游当慎其所召。 壬午顺天乡试,与安溪李延彬前辈同分校。偶然说虎,延彬曰:“里有入山樵采者,见一美妇隔涧行,衣饰华丽,不似村妆,心知为魅,伏丛薄中觇所往。适一鹿引麂下涧饮,妇见之,突扑地化为虎,衣饰委地如蝉蜕,迳搏二鹿食之。斯须仍化美妇,整顿衣饰,款款循山去。临流照影,妖媚横生,几忘其曾为虎也。”秦涧泉前辈曰:“妖媚蛊惑,但不变虎形耳,捕噬之性则一也。偶露本质,遽相惊讶,此樵何少见多怪乎?” 大学士伍公镇乌鲁木齐日,颇喜吟咏,而未睹其稿。惟于驿壁见一诗曰:“极目孤城上,苍茫见四郊。斜阳高树顶,残雪乱山坳。牧马嘶归枥,啼鸟倦返巢。秦兵真耐冷,薄暮尚鸣骹。”殊有中唐气韵。 束州佃户邵仁我言,有李氏妇,自母家归。日薄暮,风雨大作,避入废庙中。入夜稍止,已暗不能行。适客作(俗谓之短工。为人锄田刈禾,计日受值,去来无定者也。)数人荷锄入,惧遭强暴,又避入庙后破屋。客作暗中见影,相呼追迹。妇窘急无计,乃呜呜作鬼声。既而墙内外并呜呜有声,如相应答。数人怖而反。夜半雨晴,竟潜踪得脱。此与李福事相类,而一出偶相追逐,一似来相救援。虽谓秉心贞正,感动幽灵,亦未必不然也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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