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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九


  元冯梦弼乘驿向八蕃,驿吏告以天晚,马绊在江上,不可行。冯不听,果遇怪物,如屋拜之而灭,腥浪袭人。马绊者,马黄精也,遇之辄为所啖。今南方常讹传有马骝精,得食人,及史书所载签母鬼者,想皆此类。但多讹言耳,未有亲见之者也。宋宣和间,黑眚见于宫禁中,此自是亡国之徵。人家屋宅亦时有狐魅出入者。大约妖由人兴,门衰祚薄,则邪乘之矣。

  江北多狐魅,江南多山魈,鬼魅之事不可谓无也。余同年之父,安丘马大中丞巡按浙、直时,为狐所惑,万方禁之,不可得,日就瘵,竟谢病归。魅亦相随,渡淮而北,则不复至矣。山魈,闽、广多有之,据人屋宅,淫人妇女。盖《夷坚志》所载:“木客之妖者,当其作祟之时,百计不能驱禳;及其久也,忽然而去,不待驱之。”盖妖气亦有时而尽故耳。

  国之祸常起于开边,家之祸常起于厚积,身之祸常起于服饵:三者皆贪心所使也。滁州道人教人:“食息起居,常至九分而止。”余谓九分亦已过矣,若留有余以还造化,享不尽以遗子孙,即半取之,何害?《保婴论》云:“若要小儿安,须带三分饥与寒。此格言也,终身守之可也。

  临沮邓差家累巨万,而鄙吝不堪,道逢估人,初不相识,邀差共食,布列殊品,差讶而问之。客曰:“人生在世,止为身口耳,一朝病死,能复进甘味乎?终不如临沮邓生,平生不用,为守钱奴耳。”差默然,归家,宰鹅而食,方一动箸,骨哽其喉而死。人之享福,信有厚薄,然贫贱自甘,犹可言也。积而不散,愚惑甚矣。盖苞苴科敛,得之不以其道,使复知享用,是天助其为虐也。故多藏者必厚亡,不于其身,必于其子孙,非不幸也。

  节俭与悭吝,原是二种。今世之悭者,动托于俭矣。汉文帝衣不曳地,露台惜百金之产,至于百姓租税,动辄蠲免,此真俭也。今之俭者,急于聚敛,入而不出,广市田宅以遗子孙,至于应酬交际,草恶酸啬,此直贪而鄙耳,何名为俭?《孟子》曰:“俭者不夺人。”今以夺人为俭者多矣。

  官至九卿,俸禄自厚,即安居肉食,有千金之产,原不为过,盖不必强取之民,而国家养廉之资,已不薄矣。今外官七品以上,月俸岁得百金,四品以上倍之,糊口之外,自有赢余,何至敝车羸马悬鹑蔬粝,而后为廉吏也?至于大臣则愈厚矣。《论语》称季氏富于周公,可见周公当时亦富。诸葛武侯身殁之后,亦有桑八百株,田数十顷。古之人不贪财,不近名,如此,盖其心,大公至正之心也。今人聚敛厚积者,无论已,一二位列三事,绳床布被,弊衣垢冠,妻子不免饥寒,不知俸入作何措置?既不闻其辞免,又不见其予人,此亦大可笑事也。而世竞尚之以为高。吾以为与贪者一间耳。贪者嗜利,矫者嗜名,一也;贪者害物,而矫者不能容物,亦一也。

  清如伯夷,而不念旧恶;任如伊尹,而不以宠利居成功;和如柳下惠,而不以三公易其介;此其所以为圣也。后世若元礼,清矣,而龙门太峻;博陆,任矣,而晚节不终;夷甫,和矣,而比之匪人。其及不亦宜乎?

  近代若海忠介之清,似出天性;然亦有近诈者。疾病之日,人往伺之,卧草荐上,无席无帐,以妇人裙蔽之。二品之禄,岂不能捐数钚置一布帐乎?不然,直福薄耳。唐卢怀慎妻子冻饿,门不施箔,引席自障,昔人已辨其非矣。李峤为相,卧布被、青纟帐,则安。明皇赐以茵褥锦绮,则通夕不寐。或亦海忠介之类乎?然忠介身后诚无余财。近来效颦者,家藏余镪,而外为纤啬之态,欲并名与利,而皆袭取之,视海公又不啻天壤矣。

  为伯夷之清较易,为柳下惠之和较难。清不过一味自守绝俗而已,和而不失其正,非有大识见,有大力量,不能也。后汉黄叔度,汪汪若千顷波,澄之不清,淆之不浊。夫淆之不浊,易耳;澄之不清,此地位难到也。

  人之相去,诚隔数尘。廉者能让天下,而贪者至争分文之末;宽者汪汪千顶,而ぉ者至不能容一粟;智者经纬天地,而愚者至不能辨六畜;忠者不避鼎镬,而佞者至尝粪扫门;贤者希圣入神,而不肖者至穷奇杌。此非有生以来一定而不可变者哉?夫子曰:“上智与下愚不移”是也。孟氏谓“人皆可为尧舜”,吾终未敢以为然。

  夫子谓“性相近,习相退”;又谓“上知下愚不移”。明言人性有上中下三般,此圣人之言,万世无弊者也。《孟子》谓“人皆可为尧、舜”,不过救世之语,引诱训迪之言耳,非至当之论也。夫以《孟子》之辩,终日辟杨、墨,道性善,而高弟仅仅一乐正子,犹不免从子敖之齐。以及门诸弟子,求一人到善信地位尚不可得,何论尧、舜乎?至宋儒不敢违孔子之言,又不能原《孟子》立论之意,遂俞为义理气质之性以附会之,此尤可笑。义理者,死物也,定位也,天地之内,六合之外,无物非义理之所寓,安得谓之性也?性从心而生,非附血气,则无性之名矣。喜怒哀乐之未发,谓之性。是有而未发也,非全无也。人死而形骸臭腐,神魂灰灭,可谓之无性矣,不可谓之无理也。性有有,有无,而理则无有,无无也。《易》曰:“继之者善也,成之者性也。”不信圣人之言而泥宋儒之语,将愈解而愈窒碍矣。

  周处少时无赖,乡里称其与白额虎、巨蛟为三害。武后时酷吏郭霸死,洛阳桥成,大旱而雨,中外传为三庆:卿有恶人,其害固不啻山上之虎,水中之蛟,而酷吏之死,其为庆又岂桥成雨降而已哉?”余每见贪官酷吏,剥民膏脂,以自封殖,而复峻刑法以箝其口,使百里之内,重足一息,重者亡身破家,轻者形残毁体,即洪水猛兽未足喻其惨也。

  酷吏以击剥为声,上多以为能;贪吏以要结为事,上多为所中。然以贪败者,十尚五六;以酷去者,十无一二。盖近来之吏治尚操切,而人情喜近名故也。

  杀人者死,法也,而有不尽然者。妒妇杀人,不死也;庸医杀人,不死也;酷吏杀人,不死也;猛将杀人,不死也。不惟不死,且敬信之,褒奖之,死者枕籍乎前而不知也,则法有时而穷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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