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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王安石立新法,引用小人,卒致宋室南渡,其祸烈矣。而其初不过起于执拗之一念,盖《孟子》所谓讠也讠也之声音颜色,距人于千里之外者,当时亦但以快一时之意,而不虞其害之至此极也。近来名公清贞苦节,天下想望其风采,及其得位行事,动与世龃龉而不相入,乃其自信愈笃,而人之攻之也日益甚,终不能安其位而去,虽诋诃者太过,而亦有以自取之也。

  顾佐为都御史,疾恶如仇,百僚莫敢闯其居者,待漏朝房,至比邻十余室无人声,其风采可想见,然似亦过矣。近代如海瑞在留都总宪,诸御史不敢私市一物,卒之日,布被萧然而已,其清而狷,其天性也。然抚金陵时,所行过当者甚多,下弗堪也。亦有必不可行者。每官舫行,限以拽夫十五名而止,一日行部,入浅河,舟胶中流,数日不能前。迎送之禁既严,廪既俱绝,不得已自发白镪,雇舁者,乃得行。其在南吏部日,中道有诉冤者,辄受其词,归行之司属。司属以非职掌,不受也。行之法司,法司以非通政司所准,不受也,乃取而焚之。其苛碎类若此。然海公精力干办,尚能必行其意,后人效之,一步不可行,而物议沸矣。

  唐、宋百官,入朝皆乘马,宰相亦然。政和间以雨雪泥滑,特许暂乘轿,自渡江后,俱乘轿矣。盖江南轿多马少故也。国朝京官,三品以上方许乘轿,三五十年前,郎曹皆骑也。其后因马不便,以小肩舆代之,至近日遂无复乘马者矣。晋江李公为宗伯时严禁之,然终以不便,未久即复故。盖乘马不惟雇马,且雇控马持杌者反费于肩舆,不但劳逸之殊已也。

  国初进士皆步行,后稍骑驴。至、弘、正间,有二三人共雇一马者,其后遂皆乘马。余以万历壬辰登第,其时郎署及诸进士皆骑也。遇大风雨时,间有乘舆者,迄今仅二十年,而乘马者,遂绝迹矣,亦人情之所趋。且京师衣食于此者殆万余人,非惟不能禁,亦不必禁也。

  宋赵清献公有《御试日记》一卷,盖嘉祐六年御试进士,公时为右司谏,与贾直孺、范贯之皆充编排官,所记自二月二十六日起,至三月初九日止。驾幸考校所者二,幸覆考所者四,幸详定所者二,幸编排所者一。虽上巳、寒食休暇之辰,孜孜不废训敕,劳赐茶果酒肴,无日无之。当时仁宗在御已四十年,而犹慎重勤若此,亦足见作人之盛心,有终之懿轨矣。国朝御试进士,惟以三月十五日,而十八日传胪,二十二日谢恩,故事,上皆视殿。自永陵之末,高拱不出,近日遂习以为常矣。至于撤御膳,赐考试官,则间一行之。如嘉靖之壬戌,隆庆之辛未,万历之癸丑,是时慈溪、江陵、福清三公皆受主眷最隆,故有殊典,非例也。

  唐时进士及第,醵金为曲江之会,即于同年中选最年少者二人为探花,使世谓之探花郎。今以一甲第三为探花,不知起于何时。而以第二为榜眼,其名尤俗。宋时及第,不拘人数,遇非常恩泽,有一榜尽赐及第者,亦有随意唱一甲至三百二名方止者。放进士,至五甲而止,本朝止于三甲。而一甲入史馆,二甲授六曹,三甲出为郡县,其迥别不啻云泥。然故同籍之谊,寝以衰薄矣。

  唐时进士,榜出后,便往期集院,醵金宴赏,于中请一人为录事,二人为探花,其他主宴、主乐、主酒、主茶之类,皆同年分掌之,广征名伎,穷搜胜境,无日不宴。至曲江大会,先牒教坊,奏请天子,御紫云楼以观,长安士女,倾都纵观,车马填咽,公卿之家,率以是日择婿焉。盖不惟见声名文物之盛,丰亨熙豫之景,亦以人臣起韦布,登青云,故慎重其事,以诱掖奖劝之也。今里中儿入泮宫,补弟子员,犹箫鼓旌旗,ピ赫闾里,而登第之日,俨列而进,分队而退,客邸萧然,亲朋嘿坐,桂玉莫惜,征责捆集,而当事者,动欲禁谕之,约束之,稍涉轻肥,便滋物议,此于士子之动心忍性不为无裨,而国家右文宾兴之大典亦稍轻矣。譬之贫家娶妇,合卺未毕,遽令造饭缉麻,一不当意,声色相加,此虽教妇之道,而非摄盛之礼也。

  唐时举进士,自状元以下,皆以势力游扬得之。以摩诘之才,不难作梨园子弟,以干公主;及其末也,裴思谦紫衣怀阉竖之刺,求状元及第,而试官不敢违,奔竞之风,于斯极矣。武陵之荐杜牧,黄裳之访尹枢,虽怜才之盛心,而终非公慎之懿矩也。至于宋而渐密矣,然犹有玉山之援故人,子瞻之私方叔也。至国朝而禁令益严,二百年来,法度之至公至慎者,独此一途耳。

  唐时士子入试,皆遍谒公卿,投贽行卷;主司典试,亦必广访名流,旁搜寒。如王起放榜,先问宰相所欲;沈绚主春闱,承其母命,与宗人及第;牛庶锡贽卷,萧昕要令首拔;至于郑薰错认颜标,虽被冬烘之诮,亦不失为激劝之盛心也。宋初举人被黜者,犹得击登闻鼓声冤。上命重试必多见收,当时谓之还魂秀才,盖其法纲犹宽,疑议亦少,至国朝而禁令之严极矣。迨夫近日,则投刺及门,皆为请谒;知名识面,尽成罪案;上之防士,如防夷虏;而旁观之伺主司,如伺寇盗,举荡平正直之朝,化为羊肠荆棘之路;以登贤<页>俊之典,变为防奸明刑之狱;虽士习之渐靡有以致,然而刻核太过,于拔茅连茹之初心,亦稍悖矣。

  洪武丁丑,会试天下,进士已定,因所取多南人,士论不服,始命重试,取韩忠克等。而先中者,及考官刘三吾等,皆得罪。弘治己未会试,程敏政典试,给事中华昶劾其鬻题与徐经、唐寅等,及揭晓,林廷玉又论之,于是命李东阳重阅,而黜经、寅等十余人,敏政亦坐罢归。今万历庚戌,汤宾尹为房考,越房取韩敬为第一,言官论之不已,但终无左证,韩与汤皆坐褫职。而场中越房取者尚有十七人,言者并及之,于是行原籍,取所中朱卷,会九卿台省覆阅之,然俱无他故,不能深入也。此事盖三见矣,而庚戌为甚。盖议论纷纭不一,越三四年,始定其中十七人,盖多知七人名士云。

  宋初进士科法制稍密,执政子弟,多以嫌,不令举进士,有过省而不敢就殿试者。庆历中王伯庸为编排官,其内弟刘原父廷试第一,以嫌自列,降为第二。今制惟知贡举典试者,宗族不得入,其它诸亲不禁也。执政子弟擢上第者,相望不绝,然顾其公私何如耳。杨用修作状头,天下不以为私也,至江陵诸子,文皆假手他人,而相联登高第,可乎?万历癸未,苏工部浚入闱,取李相公廷机为首卷,二君盖同笔研、桑梓,至相善也。然苏取之而不以为嫌,李魁天下而人无间言,公也。庚戌之役,汤庶子宾尹素知韩太史敬,拔之高等,而其后议论蜂起,座主门生皆坐褫职。夫韩之才,诚高而汤之,取未为失人,但心迹难明。卒致两败俱伤,亦可惜也。然科场之法,自是日益多端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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