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远书城 > 笔记杂录 > 呻吟语 | 上页 下页


  定静安虑,圣人胸中无一刻不如此。或曰:“喜怒哀乐到面前,何如?”曰:“只恁喜怒哀乐,定静安虑,胸次无分毫加损。”

  忧世者与忘世者谈,忘世者笑;忘世者与忧世者谈,忧世者悲。嗟夫!六合骨肉之泪,肯向一室胡越之人哭哉?彼且谓我为病狂,而又安能自知其丧心哉?

  得之一字,最坏此心。不但鄙夫患得,年老戒得为不可。只明其道而计功,有事而正心,先事而动得心,先难而动获心,便是杂霸杂夷。一念不极其纯,万善不造其极。此作圣者之大戒也。

  充一个公己公人心,便是胡越一家;任一个自私自利心,便中父子仇雠。天下兴亡、国家治乱、万姓死生,只争这个些子。

  厕牏之中,可以迎宾客;牀第之间,可以交神明。必如此,而后谓之不苟。

  为人辨冤白谤,是第一天理。

  治心之学,莫妙于瑟僴二字。瑟训严密,譬之重关天险,无隙可乘,此谓不疏,物欲自消其窥伺之心。僩训武毅,譬之将军按剑,见者股栗,此谓不弱,物欲自夺其猖獗之气。而今吾辈灵台,四无墙户,如露地钱财,有手皆取;又孱弱无能,如杀残俘虏,落胆从人,物欲不须投间抵隙,都是他家产业;不须硬迫柔求,都是他家奴婢,更有那个关防?何人喘息?可哭可恨!

  沉静,非缄默之谓也。意渊涵而态闲正,此谓真沉静。虽终日言语,或千军万马中相攻击,或稠人广众中应繁剧,不害其为沉静,神定故也。一有飞扬动扰之意,虽端坐终日,寂无一语,而色貌自浮;或意虽不飞扬动扰,而昏昏欲睡,皆不得谓沉静。真沉静底自是惺憽,包一段全副精神在里。

  明者料人之所避,而狡者避人之所料,以此相与,是贼本真而长奸伪也。是以君子宁犯人之疑,而不贼己之心。

  室中之斗,市上之争,彼所据各有一方也。一方之见皆是己非人,而济之以不相下之气,故宁死而不平。呜呼!此犹愚人也。贤臣之争政,贤士之争理,亦然。此言语之所以日多,而后来者益莫知所决择也。故为下愚人作法吏易,为士君子所折衷难。非断之难,而服之难也。根本处,在不见心而任口,耻屈人而好胜,是室人市儿之见也。

  大利不换小义,况以小利坏大义乎?贪者可以戒矣。

  杀身者不是刀剑,不是寇讐,乃是自家心杀了自家。

  知识,帝则之贼也。惟忘知识以任帝则,此谓天真,此谓自然。一着念便乖违,愈着念愈乖违。乍见之心,歇息一刻,别是一个光景。

  为恶惟恐人知,为善惟恐人不知,这是一副甚心肠,安得长进?

  或问:“虚灵二字,如何分别?”曰:“惟虚故灵。”顽金无声,铸为钟磬则有声;钟磬有声,实之以物则无声。圣心无所不有,而一无所有,故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。

  浑身五脏六腑、百脉千络、耳目口鼻、四肢百骸、毛发甲爪,以至衣裳冠履,都无分毫罪过,都与尧舜一般,只是一点方寸之心,千过万罪,禽兽不如。千古圣贤只是治心,更不说别个。学者只是知得这个可恨,便有许大见识。

  人心是个猖狂自在之物、陨身败家之贼,如何纵容得他?

  良知何处来?生于良心;良心何处来?生于天命。

  心要实,又要虚。无物之谓虚,无妄之谓实;惟虚故实,惟实故虚。心要小,又要大。大其心,能体天下之物;小其心,不偾天下之事。

  要补必须补个完,要折必须折个净。

  学术以不愧于心、无恶于志为第一。也要点检这心志,是天理?是人欲?便是天理,也要点检是边见?是天则?

  尧眉舜目、文王之身、仲尼之步,而盗跖其心,君子不贵也。有数圣贤之心,何妨貌似盗跖?

  学者欲在自家心上做工夫,只在人心做工夫。

  此心要常适,虽是忧勤惕励中,困穷抑郁际,也要有这般胸次。

  不怕来浓艳,只怕去沾恋。

  原不萌芽,说甚生机。

  平居时有心讱言还容易,何也?有意收敛故耳。只是当喜怒爱憎时发当其可,无一厌人语,才见涵养。

  口有惯言,身有误动,皆不存心之故也。故君子未事前定,当事凝一。识所不逮,力所不能,虽过无愧心矣。

  世之人何尝不用心?都只将此心错用了。故学者要知所用心,用于正而不用于邪,用于要而不用于杂,用于大而不用于小。

  予尝怒一卒,欲重治之。召之,久不至,减予怒之半。又久而后至,诟之而止。因自笑曰:“是怒也,始发而中节邪?中减而中节邪?终止而中节邪?”惟圣人之怒,初发时便恰好,终始只一个念头不变。

  世间好底分数休占多了,我这里消受几何,其余分数任世间人占去。

  京师僦宅,多择吉数,有丧者,人多弃之,曰:“能祸人。”予曰:“是人为室祸,非室能祸人也。”人之死生,受于有生之初,岂室所能移?室不幸而遭当死之人,遂为人所弃耳。惟君子能自信而付死生于天则,不为往事所感矣。

  不见可欲时,人人都是君子;一见可欲,不是滑了脚跟,便是摆动念头。老子曰:“不见可欲,使心不乱。”此是闭目塞耳之学。一入耳目来,便了不得。今欲与诸君在可欲上做工夫,淫声美色满前,但如鉴照物,见在妍蚩,不侵镜光;过去妍蚩,不留镜里,何嫌于坐怀?何事于闭门?推之可怖可惊、可怒可惑、可忧可恨之事,无不皆然。到此才是工夫,才见手段。把持则为贤者,两忘则为圣人。予尝有诗云:“百尺竿头着脚,千层浪里翻身。个中如履平地,此是谁何道人。”

  一里人事专利己,屡为训说不从。后每每作善事,好施贫救难,予喜之,称曰:“君近日作事,每每在天理上留心,何所感悟而然?”曰:“近日读司马温公语,有云:‘不如积阴德于冥冥之中,以为子孙长久之计。’”予笑曰:“君依旧是利心,子孙安得受福?”

  小人终日苦心,无甚受用处。即欲趋利,又欲贪名;即欲掩恶,又欲诈善。虚文浮礼,惟恐其疏略;消沮闭藏,惟死其败露。又患得患失,只是求富求贵;畏首畏尾,只是怕事怕人。要之温饱之外,也只与人一般,何苦自令天君无一息宁泰处?

  满面目都是富贵,此是市井儿,不堪入有道门墙,徒令人呕吐而为之羞耳。若见得大时,舜禹有天下而不与。

  读书人只是个气高,欲人尊己;志卑,欲人利己,便是至愚极陋。只看四书六经千言万语教人是如此不是?士之所以可尊可贵者,以有道也。这般见识,有什么尊贵处?小子戒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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