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何华珍


  章洛侯,浙江名诸生。娶妻美而贤,琴瑟谐和,从无间言。秋初赴杭应乡试,特于后园荷亭置酒言别。时荷花尚盛,月明露下,夜气渐凉,清飙徐来,妙香远彻。酒半,生妻举杯相属曰:“君功名念切,励节云霄,妾曷敢以儿女私情,阻君壮志。惟愿此行也,早去速归,勿淹异地。昨宵妾梦匪祯,恐君金榜书名之日,即妾玉台分镜之时。虽然,君果蜚声云路,奋迹天衢,贱妾虽死,亦复奚憾!”言讫,泪涔涔下,不觉堕于杯中。生曰:“妖梦何足凭,余尽此酒,即为百年偕老之兆。卿勿过悲,徒乱人意。”

  翌日登程,生妻直送至门外,犹道声“珍重”。生虽不以此介怀,终以妻言,凄然不乐。同人询其故,生以实告。咸曰:“君真情痴哉!梦中呓语,初何足信?此时但论文字,一切放下。闱后可诣卜人占之,借以决疑。”生然其言,不复置意。旅中无可消遣,约伴日游西湖。或傍柳停桡,或寻花倚,时溯洄上下于孤山断桥之间。

  一日,泊舟于垂杨树下,与二三朋好洗盏对酌。正当酣呼轰饮际,忽邻舫有少年生持刺来谒。视其刺但署曰“鉴湖渔父”,初无姓名。生并不相识,意欲辞之,而少年已自登舟,一揖就坐。生见其丰神俊迈,态度不凡,皎然若玉树临风,心甚敬之。问:“能饮乎?”曰:“能。”连举十数觥,意致潇洒。生复问:“能诗乎?”曰:“能。”满注一觞,飞递少年前曰:“愿聆金玉。”少年慨然作首唱,口占二十八字。其余依次都就。雄浑豪放,当推少年为巨擘。少年即起与诸人别,谓生曰:“明日设席于林处士祠畔,倘蒙不弃,刻期毕至。”

  翌午,生偕诸友往,则少年已先在。画舫十余,首尾衔接,一舫载二美人,并皆佳妙,管弦迭奏,水陆杂陈,歌声竞发,响遏行云,林鸟为之徘徊,波鱼为之荡漾。每人各据一舫,群美互相往来,巡环劝饮,周而复始。是日生尽欢极乐,殆无其比。蟾魄将隐,少年欲行,告生曰:“今夕何夕,得君惠临。后会尚遥,良深思念。”一仆捧盒立于旁,少年启盒出玉如意一枝赠生,曰:“此希世珍也,乃昔年曾王父奉使于阗国所得。君时佩之,可获吉祥。苟忆鄙人,持之而卧,梦中自能相见也。”

  生方欲坚辞,少年登舟,其去已远。生视玉,色浩白无纤瑕,盒系奇楠木所雕,芬馥触手。生与诸友诧为奇遇,莫测少年为何如人。三场既毕,生文字甚得意。诸友咸劝生留待榜发,顾生念妻临别之言,意恍恍若失。闻湖有朱铁喙者,决休咎无不中,急往问之。初询科名,则举手贺曰:“今科解元也。”继询事业,则曰:“位至二千石,财可十万贯。”后询终身,则曰:“奇哉,君明岁至北方,自有奇遇,富贵神仙,殆兼之矣。世上浮荣不足多也。”卒询妻宫,曰:“直言勿隐。”布卦既成,卜人惨然作戚容,曰:“异哉,此刻一番清话,正玉人气绝时也。”生急问有可解禳否?卜人连摇其首,曰:“命定于天,不可强也。”生问:“急着归鞭,尚可相见否?”曰:“缓不及矣,虽归何益?五日间当有噩耗至矣,不如在此静俟消息。”

  生重酬卜人,返寓,束装即发。三日至平湖,泊舟城外待风。见一舟从上流来,挂帆疾驶,白衣冠坐于船首者,正生之家人也。呼令停,过舟诘何以来,则生妻正于是日逝世,卜人之言悉验。生虽回家,步步凄恻。榜出,生然举首,因喜反悲,无意人世。明春,生不欲往。诸友再三促驾,始行。既抵都门,寓于西珠市口。

  一日,春寒料峭,阴雨无聊。因念少年,怀思綦切,和衣拥衾,遽抱如意而眠。朦胧间身忽在德州道上,见有跃骏马前来者,与生执手为礼,视之,正少年也。少年曰:“余全家寄食京华,待子久矣。余昨以捧檄至山左勾当公事,半月后即可遄返,与君相见于旅邸也。”拍肩疾驰去,生蘧然而觉。

  越十余日,有投刺入者,曰何华,讶非素识。及出见,则少年也。欢然道故,情意益亲。少年曰:“此间狭隘嚣尘,不可以居。何不迁至弟所?”遽令仆从七八人舁生行李,而与生同车共载,径诣其室。既至,则甲第崇闳,宛然世族,门外健仆前来捉缰控马。生随少年登堂,堂上一老翁降阶相迓。少年曰:“此家伯也。”生视其貌瘦神清,须发苍古,急执子侄礼。生请入内拜母。少年许之,导入中楼。须臾,数侍婢簇拥一老媪出,年约四十许,举止殊有大家风范,嘱少年曰:“汝哥初来,风尘劳顿,宜少偃息,勿多劝杯杓。”又指年长一婢谓生曰:“此侍儿颇有慧心,素在老身左右。今令其司服役,凡百所需,可悉告渠,勿稍客气见外也。”生唯唯致谢而出。自此生居少年家,供食之丰,服御之华,于王侯。少年或与生巡栏觅句,击钵联吟,或于酒间互征僻典,负者骈两指击腕为罚,友朋之乐,固有胜于寻常者。年长之婢,小字绛珠,颇识字,通书史,偶见生不在侧时,窃弄其笔砚。生初疑出自闺中手笔,颇生歆羡,每欲询其所自来,未启齿也。

  一日,少年约赴佛寺看花。生以忘携素帕,返身往取,见婢正伏案作书,瞥睹生至,红潮晕颊,垂手旁侍。生取观之,字迹娟媚,亟赞曰:“你!”见其媚态含羞,益复生怜。探手入怀,将缓结束。婢薄拒之,曰:“青天白日,宁不畏人?郎如有意,请以今宵。”生急解身上佩玉贻之,曰:“以此定情。倘若爽约,当请之堂上,作乞紫云故事,不忧不为余掌中珍也。”

  既夕,婢果至。含苞初绽,真处子也。婢曰:“葳蕤之质,一旦已为君破,始乱之,终成之,是所望也。若视同墙外柳,陌上花,则妾宁同玉碎,不作瓦全!”生矢天日以自明。一夕,携一诗笺至,曰:“此珍姑作也,求郎笔削。”生略为点窜数字,作和章。会试傍出,生名列第五;殿试入二甲,登词林。贺者盈门,执柯求婚者亦踵至。夕间,婢谓生曰:“连日闻议姻事者,往来道中,有如梭织,郎可有意中人乎?不知将置夜度娘于何地?”言讫,呜咽不胜。生抱置诸膝曰:“个妮子想吃杨梅矣!余安忍负卿哉?月先星后,理也。十二钗中,卿自当为班首。”婢曰:“世间娶妻,不外才色二字,一堕势利想,则入俗见矣。”生曰:“余亦犹是耳。自古品评闱阃,才调容华,缺一不可。”婢曰:“然则我家珍姑,当在首选,郎盍遣冰人往求之?若渠得归郎君,妾必在媵列,不烦再说。”生曰:“余贫士也,家无长物。渠乃豪宗贵族,事惧不谐。”婢曰:“郎君前日已以二十八字为诗媒,珍姑业已首肯,何虑弗成?”生从之,使往,一切如命。

  盖少年同气三人,伯姊华琼,字玉奴,字德州卢氏,固阀阅家也,前日往德州,备嫁事也;次即少年;其妹华珍,字璧君,年甫及笄,貌为一族冠。婚盟既定,择吉行礼。少年代生赁广厦,先以奁赠万金畀生,曰:“以此布置;苟有短绌,予取予求,不汝疵也。”亲迎之日,香灯彩仗,前后拥护,驺从之华,陈设之丽,一时罕俪。

  生后仕至成都太守。女劝生归隐,曰:“宦海中风波,岂有定哉?君前程止此,久恋鸡肋何为?”生遂乞病挂冠言旋,优游享林下之福者三十年。女亦无他异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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