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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秦蜀


  秦皇坑儒,武侯相汉,未有置异议于其间者。偶读宋萧森《希通录》,及俞文豹《吹剑录》,而得其说,可采。森曰:“李斯曰:‘非博士官所职,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,皆诣守尉杂烧之。’则是天下之书虽焚,而博士官犹有存者。惜乎入关收图籍而不及此,竟为楚人一炬耳。前辈尝论之,但坑儒一事,未有究极之者。仆按史书,所坑特侯生卢生四百六十余人,非能尽坑天下儒者。为其所坑,又非儒者。何以知之?始皇三十二年,使卢生求羡门。刻碣石门,坏城郭,决提防。又卢生入海还,因奏录图书曰:‘亡秦者胡也’。

  始皇乃遣蒙恬,发兵三十万人,北伐匈奴。起临洮,筑辽水。又卢生说始皇曰:‘日方中。人主时为微行,以辟恶鬼。恶鬼辟,真人至。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,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。’其后建阿房宫。千间万落,必自此言发之。

  观其二事,皆卢生稔其恶,又纵臾之,特方伎之流耳,岂所谓儒者哉?始皇因封禅之议,谤口纷纷,已怀杀意。及其一怒而坑之,或者天理之不容。其求药海上也,则挟童男童女以行,皆取于民间,夺其无告之孤。肆厥不轨之状,如今妖教,窃其中死无辜者多矣。此一罪也。因亡胡之谶,兴北伐之师,筑长城,断地脉,南北生灵,因是役而死者,不可胜算。骸积如山,血流成川,调发频仍,剥及闾左。原始要终,谁生厉阶?此二罪也。

  献辟鬼之术,觊真人之来。咸宫观二百七十,复道相连,有言其所幸之处者罪死。梁山之上,其语一泄,时在旁者尽杀之,自是莫知行之所在。此三罪也。有一于此,罪不容于死,况兼有之。以四百六十余人之坑,偿万人之命,良不为过!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,真可畏哉。始皇曰:‘卢生等,吾尊赐之甚厚,今乃诽谤我。诸生在咸阳者,吾使廉问,或为妖言以乱黔首。于是使御史按问诸生,传相告引。’仆亦信卢生非吾儒中人,况始皇自谓尊赐甚厚,岂非如前三者方术图谶之类有以中其欲,故尊赐之。初不闻其诵孔子之言以进。古今相承皆曰坑儒,盖惑于扶苏之谏。

  扶苏曰:‘诸子皆诵法孔子,皇上皆重法绳之,臣恐天下不安。’呜呼!至若卢生者,何尝诵法孔子!自扶苏言之误,使儒者蒙不韪之名。自我一洗,亦万世之快也。不然,如两生四皓伏生之流,鸿飞冥冥,弋人何慕,肯摇唇鼓吻自投于陷井哉?仆故曰:卢生四百六十余人,皆方伎之士也。天下之大,所谓儒者,固不止此。其坑之者,此而已矣。有道之士,秦不能坑。火德一炎,两生以讲礼闻,四皓以羽翼之功闻,伏生以口授古书闻。岂非天寿其脉,留此数公。以见吾儒不可磨灭,而朋奸党恶小人终不能为长久计。商君以变法祸秦,竟遭车裂。卢生以方伎祸秦,坑于咸阳。其罪等也。天其或者假手于秦欤?商君裂矣,卢生坑矣,而秦以不祀,抑亦自相挤陷之明报而祸淫之道为不遍矣。仆恶夫坑儒之名,故论其颠末如此。”

  文豹曰:“古今论孔明者,莫不以忠义许之。然余兄文龙,尝考其颠末,以为孔明之才,谓之识时务则可,谓之明大义,则未也。谓之忠于刘备则可,谓忠之于汉室则未也。其说有四:一者,备虽称为中山靖王之后,然其服属疏远,世数难考。温公谓犹宋高祖自称楚元王后。故《通鉴》不敢以绍汉统,况备又非人望之所归。周瑜以枭雄目之,刘巴以谁人视之,司马懿以诈力鄙之,孙权以猾虏呼之,亮独何见而委身焉?藉使以为刘氏族属,然献帝在上,犹当如光武之事更始,东征西伐,一切听命焉,可也。二者,备之枉驾草庐也,始谋不过曰:‘主上蒙尘,孤不度德量力,欲伸大义于天下。’

  其辞甚正,其志甚伟。自亮开之以跨荆益成霸业之利,而备之志向始移,无复以献帝为念。由建安举兵以来,二十四年,天子或都许,或居长安,或幸洛阳,宫室煨烬,越在篱棘间,备未尝使一介行李诣行在所。今年合众万余,明年合众三万,未尝一言禀命朝廷,而亮亦未尝一谈及焉,盖共帝蜀之心已定于草庐一见之时矣。三者,曹操欲顺流东下,求救于吴,无一言及献帝,而独说以鼎足之说。夫鼎足之说,始于蒯通。

  然通之说韩信以此,犹有汉之一足。当三国时而为是说,则献无复染指之望矣。赖周瑜汉贼之骂,足以激怒孙权,故能成赤壁之胜。若亮若备,何以厉将士之气,服曹操之心哉?荆楚之士,从之如云,非从备也,乃从汉也。四者,备之称王汉中,则建安二十四年也。献帝在上,而敢于自王。及称帝武担,则闻献帝之遇害也。亮不能如董公说高祖,率三军为义帝缟素,仗大义。连孙吴声罪讨贼,乃遽乘此即帝位,而反锋攻吴。

  晋文公有言:‘父死之谓何,又因以为利。’故费诗以为大敌未克,便先自立,恐人心疑惑,而谏以高祖不敢王秦之事。亮反怒而黜之。夫以操之奸雄,其王其公,犹必待天子之命,荀彧且以此愤死。以丕之篡逆,亦必待献帝之禅,杨彪且不肯臣之。备虽称宗室,而亦臣也,何所禀命,而自王自帝?固方哓哓以兴复汉室为辞,不知兴复汉室为献帝耶?为刘备耶?亮即有心于帝备矣。万一果能兴复,将置献帝于何地?出师一表,虽忠诚恳恳,特忠于所事耳。其于大义,实有所未明。

  管仲乐毅之事,君子所羞道者,以其但知有燕齐而不知有王室也。亮乃以管乐自许。宜其志虑之所图回,功业之所成就,止于区区一蜀耳。或者但为备刘氏宗也,备帝蜀,则汉祚存矣;亮忠于备,即忠于汉矣。吁!无献帝则可,有献帝在,而君臣自相推戴,则赤眉之立盆子,亦有辞于世矣。

  春秋之末,诸侯争强,周室微弱,孔子无一日不以尊王为心;若如亮之见,则鲁同姓也,亦可奉之为王矣。天下后世惟持此见,故于亮之事无孱置异议于其间。文中子曰:通也敢忘大皇昭烈之懿识,孔明公瑾之盛心。噫!汉之君既称献帝,魏之君又称武帝,吴之君又称大皇帝,蜀之君又称照烈皇帝。天无二日,民无二王。一天下而四帝并立,可乎?’通这见如此,宜其为读书之僭也。余兄尝以是说取解于同文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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