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真生


  婺源真生,名璞,字荆山。有俊才。尝受知于汪瑟庵先生,评其试卷,谓英姿飒爽,才气无双,从此精进,可以成家。遂拔为优贡生。既而屡踬南闱,郁郁不得志。偶出其文示人,人皆以其奇气满纸,不肯一语凡庸,相惊愕。生笑置之。然以贫故,思欲负石田为作嫁计。而荐剡所投,亦遭按剑。生叹曰:“穷至此乎!”于是谢绝人事,键户下帷。每文成,辄走山中抱髑髅归,置几上,爵以酒,且读且饮,读竟痛哭。

  一日方哭未已,髑髅亦涔涔泪下。生骇然,乃不复抱还。迨夜,方挑灯读,忽一美人翩然入,骂曰:“劫坟贼,不畏死耶?”生视其人,韶颜稚齿,宫样梳妆,而眉锁远山,亦无愠色。已知所由来,起揖曰:“得遇知音,死亦何恨!但如此三生罗隐何?”女曰:“妾亦弱女子,尚不能保遗骸,何能与人功名事?”生许为收葬,女始冁然侠拜。生见其娇娜可爱,如弱柳泥人,挽与共宿。女变色曰:“妾以怜才之故,兼觑垂悯枯朽,故不惮冒行多露至此。妾本海盐吴氏,自先人殉难京师,家属南奔,会福王嗣立,被选入宫。未及邀幸,大兵破金陵,为一裨将所掠。将纳为室,妾请淋浴而后听命。遂入浴室,以佩刀自刭死。某亦怜之,为藁葬于此。今若此,是为河间妇也。”绝裾而去。

  生帐然归寝。次日抱其髅至故处,为之竭力营葬。有不足,则继以典质。且伐石表其贞烈,数日甫竣。是夜女复至,笑谢曰:“今而后,知君真天下有情人也。妾不能遂捐廉耻,仰答深恩。然自幼尝蒙庭训,于制艺亦颇窥其奥。今愿得长侍砚席,以备康成诗婢,可乎?”生大喜。出近著读之,辄为窜易数语,生服其精绝。女掷笔叹曰:“妾亦何能益君?”因指一艺曰:“如此艺非不沉博绝丽,但恐白雪调高,少见者不以为蜀之日,则以为越之雪耳。”生为爽然。自是女无夕不至,生对之读,恒忘倦。女悯其劳也,则为置博局相与戏笑。有时瀹茗弹琴,常至达旦。

  一夕女至,生录一课艺甫毕,举示。女接置于案,不视亦不语,脉脉旁坐。生诘之,惨然曰:“妾本思为他山之攻,俾君成名,以报大德。今吾父以忠节为上帝所录,敕为灵芝馆仙官。以妾在此地飘泊无依,召为紫府侍书。昨归时玉符已到。顷欲言之,又恐伤君心。忆畴昔之夜,君命妾歌,曩时羞颜所不能及。今别离在即,请为一曲,以致永诀。”遂起奋袂,歌张祜《宫词》一绝。一字数转,一转数泪。曲束终,哽咽不能成声。顷之,仆地而灭,觅之不得。随至墓上周呼:“吴娘安在?”而香魂终杳,痛哭而返。自此生遂得咯血疾。

  时已届秋试,带病入场。闱卷已入彀矣,以孟艺“若伊尹莱朱”三句题,文中用金版玉筐等字。主司未解,卒为所斥,即女所指为沉博绝丽者也。榜既发,生病益剧,未几竟卒。

  顾生亦不自知已死也,信步出门,意将寻女,但惘惘不知所从。方徘徊旷野,忽见羽幢绣幌,从数婢自东方来。一女子皓腕搴帘睇视,讶曰:“是非真郎乎?何得至此?”生泣诉相觅之故。女笑曰:“郎亦太痴心矣。妾以郎病未愈,别后常不能去心,故复纡道来视近已安否。今有一喜信报君知,昨闻真官韩愈奏:今番考试不公已极。来岁恩科,须先将试官甄别,庶免屈抑人才。帝即以命愈。愈以顺天犹为人文渊薮,拟将以汪廷珍为顺天正考官。此人素为君知己,君若赴试,自应针芥无差。”遂拔髻上一玳瑁簪与之,曰:“妾此时将赴南岳夫人宴,不能久留。君持此速归办装。前程努力,勿恋此负心人也。”生受之,视其簪头上嵌二珠,大如戎菽,光耀炫目。方欲问讯,而香车已去如驶。

  将返,适遇同学歙县曹某将入都,招与偕。生以资斧为忧,宝钗更不忍货去。某力任其费,约到京可徐为计。生喜,遂从之行。冬杪始达,投刺谒汪公。公亦喜,延入下榻焉。明年戊寅,果以万寿开科。公以都御史主试,得生卷,决为江南名宿,选为南元,会试联捷。嗣以殿试第三人授编修,给假旋里。

  比入门,见其妻方缞麻哭于堂中,大呼曰:“我今以及第归来矣。”妻回头,见生裘马赫奕,大骇曰:“君前以下第哭死,适已周年矣。勿作此态来吓人也。”生闻言,如梦始觉,长叹一声,奄然竟没,衣冠如蜕焉。

  后十余年,有人于青城山遇之。葛巾道服,颜色转少。偕一女子,明艳若仙。乘翠轩,从十余骑,将入山。呼其人,问及故乡,顾仆取彩囊中两书寄回:一与其妻,言顷已得女为偶,度为地仙。一与曹生,谢其解衣之谊,兼托其妻子。盖宛然旧时手笔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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