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丙编·卷四(2)


  绍兴辛巳,金主亮南侵,高宗下诏亲征。其词云:“惟天惟祖宗,既共扶于基运;有民有社稷,敢自逸于燕安!”又云:“岁星临于吴分,定成淝水之勋;斗士倍于晋师,可决韩原之胜。”洪容斋笔也。车驾次平江,亮授首,遂班师。次年壬年内禅,孝宗即位。锐意规恢,起张魏公督师。南轩以内机入奏,引见德寿宫,时卢仲贤使金,高宗问曾见仲贤否。对曰:“臣已见之。”又问卿父谓如何,莫便议和否。对曰:“臣尝谓金人必衰败,国家必隆兴。”上曰:“何如?”对曰:“太上皇帝仁孝之德,上格于天,又传位圣子,虽古唐虞无以过,而金人不道,篡夺相仍,无复君臣父子,不知天心国家乎?金人乎?臣有以知其然也。”上曰:“极是,今日金人诚衰乎?”对曰:“自亮送死之后,士马物故甚众,诸国背叛,人心怨离,金诚衰矣。”上曰:“自亮死,非特金人衰弱,吾国亦未免力弱。但仲贤等既回,何以应之?”对曰:“臣父职在边隅,战守是谨,此事看庙堂如何议,但愿审处而徐应之,无贻后悔。”上曰:“只是说与卿父,今日国家须更量度民力国力,早收拾取。闻契丹与金相攻,若契丹事成,他日自可收卞庄子刺虎之功。若金未有乱,且务恤民治军,待时而动可也。”高宗惩于变故,意不欲战,且闻金人议欲尊我为兄,故颇喜之。孝宗初年,规恢之志甚锐,而卒不得逞者,非特当时谋臣猛将凋丧略尽,财屈兵弱未可展布,亦以德寿圣志主于安静,不思违也。厥后蓄积稍羡,又尝有意用兵,祭酒芮国器奏曰:“陛下只是被数文腥钱使作,何不试打算了得几番犒赏。”上曰:“朕未知计也,待打算报卿。”后打算只了得十三番犒赏,于是用兵之意又寝。乃知南北分合,自有定数,虽英明之主,不能强也。

  元次山避水于高原,糇粮不继,遂饿而死。陈后山为馆职,当侍祠郊丘,非重裘不能御寒,后山止有其一。其内子与赵挺之之内,亲姊妹也。乃为赵假一裘以衣之。后山问所从来,内以实告。后山曰:“汝岂不知我不着他衣裳耶!”却去之,止衣一裘,竟感寒疾而死。呜呼!二子可谓“志士不忘在沟壑”者矣。充二子之才识德望,曳丝乘车,食养贤之鼎,其谁曰不宜?然志节清亮,宁甘于饿死冻死,而不肯少枉其道,少失其身,此所以皓皓乎不可尚也。陆龟蒙《杞菊赋》曰:“我岂不知屠沽儿有酒食耶?”亦略有二子风味。扬子云曰:“古者高饿显,下禄隐。”杨诚斋曰:“李杜饥寒能几日,却教富贵不论年。”

  《楞严经》曰:“将此深心奉尘刹,是则名为报佛恩。”由是言之,今之释子,大半是释迦佛之罪人。文中子曰:“通也,受夫子罔极之恩。”《孟子》曰:“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,吾闻之矣。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,吾未之闻也。”由是言之,今儒者,大半是吾夫子之罪人。

  岁将饥,小民餐必倍多。俗谚谓之作荒。此天地之气先馁也。开禧兵兴之先,江西草木秋冬生花,有山矾而生栀子花,桃树而生李实者,村落铁釜生金花或神佛像,此天地之气先乱也。冯此山为余言,谓其家尊厚斋之说。

  唐子西诗云:“山静似太古,日长如小年。”余家深山之中,每春夏之交,苍藓盈阶,落花满径,门无剥啄,松影参差,禽声上下。午睡初足,旋汲山泉,拾松枝,煮苦茗啜之。随意读《周易》、《国风》、《左氏传》、《离骚》、《太史公书》及陶杜诗、韩苏文数篇。从容步山径,抚松竹,与は犊共偃息于长林丰草间。坐弄流泉,漱齿濯足。既归竹窗下,则山妻稚子,作笋蕨,供麦饭,欣然一饱。弄笔窗间,随大小作数十字,展所藏法帖、墨迹、画卷纵观之。兴到则吟小诗,或草《玉露》一两段。再烹苦茗一杯,出步溪边,邂逅园翁溪友,问桑麻,说粳稻,量晴校雨,探节数时,相与剧谈一饷。归而倚杖柴门之下,则夕阳在山,紫绿万状,变幻顷刻,恍可人目。牛背笛声,两两来归,而月印前溪矣。味子西此句,可谓妙绝。然此句妙矣,识其妙者盖少。彼牵黄臂苍,驰猎于声利之场者,但见衮衮马头尘,匆匆驹隙影耳,乌知此句之妙哉!人能真知此妙,则东坡所谓“无事此静坐,一日是两日,若活七十年,便是百四十”,所得不已多乎!

  予少年时,于钟陵邂逅日本国一僧,名安觉,自言离其国已十年,欲尽记一部藏经乃归。念诵甚苦,不舍昼夜,每有遗忘,则叩头佛前,祈佛阴相,是时已记藏经一半矣。夷狄之人,异教之徒,其立志坚苦不退转至于如此。朱文公云:“今世学者,读书寻行数墨,备礼应数,六经《语》《孟》,不曾全记得三五板,如此而望有成,亦已难矣。”其视此僧,殆有愧色。僧言其国称其国王曰“天人国王”,安抚曰“牧队”,通判曰“在国司”,秀才曰“殿罗罢”,僧曰“黄榜”,砚曰“松苏利必”,笔曰“分直”,墨曰“苏弥”,头曰“加是罗”,手曰“提”,眼曰“媚”,口曰“窟底”,耳曰“弭弭”,面曰“皮部”,心曰“毋儿”,脚曰“又儿”,雨曰“下米”,风臼“客安之”,盐曰“洗和”,酒曰“沙嬉”。

  史言蜀诸贤凋丧,孔明身当军国之务,罚二十以上皆亲之,以劳瘁致毙。此真儿童之论也。夫孔明不死,则汉业可复,礼乐可兴。孔明死,则为五胡乱华,为六朝幅裂,其所关系大矣。中营陨星之变,天意盖可知矣,岂因罚二十以上皆亲之而致毙乎?且孔明死时,年才五十四,初非癃老不任劳苦之时。况以孔明之明达,岂不能量事之小大,身之劳逸,而顾弊精神于琐琐,以自殒其躯乎?此决无之理也。杜少陵知之,故曰:“伯仲之间见伊吕,指麾若定失萧曹。福移汉祚难恢复,志决身歼军务劳。”言孔明之死,乃汉福已移,汉祚已终,大数不可支持耳。志决身歼,岂因军务之劳乎?盖不然史臣之说也。

  龙洲刘改之诗云:“退一步行安乐法,道三个好喜欢缘。”真西山喜诵之。或曰,退一步行,可也,至于道三个好,乃随俗徇情耳,何足言乎?余曰,古人直道而行。理之所在,蓦直行将去,仕止久速,莫不皆然,乌有所谓退一步者?自后世贪荣竞进,争一阶半级,至于杀人,于是始以退一步行为安乐法矣。古人是则曰是,非则曰非,明白正直,曾何回护?自后世恶直好佞,以直言贾祸者,比比皆是,于是始以道三个好为喜欢缘矣,此处衰世之法也。盖万事称好,不特司马德操为然,而吾夫子固有危行言孙之说矣。好尽言以翘人之过,此国武子所以见杀也,可不戒哉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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