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丁欢喜


  前明万历时,有丁耀祖者,贵阳人。其父以广南守备,家于酒洋,遗业丰富。娶白氏,生一子,名欢喜,性诚朴,喜武艺。年十五,有相士卫道君见之,谓其眉问有厄纹两痕,当颠踬二十年,方复安享富厚:“日下眉痕显露,厄运将至矣。勉之哉,后会犹可期也!”

  丁有宠姬六人,第六姬金氏,尤艳冶,蒙眷爱。炎暑之夜,金眠竹榻纳凉,僮奴边冶儿执扇以侍,裙褶不戒,遂为所犯。嗣是结为私好,久而踪迹渐露。白侦知之,托故以逐边。边逐三月而金氏生男,命之曰“常有赢”,本吕出之隐,而丁固漠然也。

  明年,白氏亡。金以逐边之故,深怨白,思甘心于欢喜,因日夜媒櫱其短。丁察欢喜,亦觉行多乖异,聪敏远不及昔,由是恶欢喜而益昵爱常。或时谈欢喜过,金必多引证据以实之,又隐构黠者全奴相表里,渐匿欢喜,使不与丁见。丁或问之,则曰:“狼子野心,斗鸡走狗,日与无赖子遨翔郊甸,游戏花柳,岂有暇功念及家君哉?”丁曰:“小畜产所为如是,必覆吾宗!”金知丁可欺,荼毒欢喜益甚。

  一日,丁出,全奴从,遇欢喜于门,衣履褴褛,肤肉黄瘦。全奴恐丁诘问,乃厉色呼之曰:“大郎何不自爱,偏务与游手者近?若辈不才,皆害大郎者也!大郎溺于匪,情致荡焉,如此尚不知悟耶?”丁怒曰:“小畜产,有何面目见我?我岂汝父哉!天下何事不可为,汝独乐于为丐?非汝母生前冤孽,安得有此孽种?不杀此畜产,害有穷期乎!”愤愤而去。

  金使人谓欢喜曰:“吾固嘱汝,勿令阿父见也。不信人言,而然以求生难矣!”嗣是,欢喜益畏惧丁,不敢复见。金又说丁曰:“欢喜近工剽窃术,不谋先发,后将噬脐。”丁曰:“诱而杀之,难可已也。”金曰:“恶不及死,杀之不仁。不如牒诸邑庭,可杜他日之渐。若暴杀之,人其谓我何?”丁曰:“此特卿之慈念耳。虽然,恐不为畜产所感也。”牒词既入,不数月丁死。

  初,丁喜结纳,食客恒数十人。有洪致和、毛丑父者,皆丁所器重。欢喜之遭谗也,两客数切谏,不听,遂相与俱去。及丁捐舍,诸客亦星散。六姬中,他俱无出,无可制金者。金乃阴遣附己者,往迎边公至,逐欢喜而奉常以主家政。以丁在时,固尝送欢喜忤逆。案牍犹存,亲戚故旧,悉无从置喙。

  金与边,初尚稍存廉耻。积日既深,而衾裯之好,居然琴瑟。惟嫌邻近耳目知其根底,因乔徙青蛉而家焉。金亦明示常,谓边周其真父。常之于边,遂亦父礼事之。奴仆婢媪,莫不仰承眉睫,一呼百诺,不啻丁之在时也。

  欢喜被逐后,无可投趾。会有除官千户总之任羁縻者,乃以膂力自为毛遂,得相随之去,给粮为步兵。羁縻多山,欢喜性耽游猎,日负一枪,与臂鹰嗾犬之徒,驰骋于群峦万壑中。

  千户有妹名好好,英勇有胆略,尝单骑挈长枪,走昆仑冈。以欢喜为前驱,使侦兽苍莽中。欢喜握刃深入,为熊所迫,狂奔里许,方得觏好好。熊犹驰逐,直扑好好前。好好挺枪刺熊倒地上,乃抽枪以遁。马上回视,熊虽起而不复追,窃自顾肠出,愈拽而尽之,遂殪。

  越数日,营众十余人,复猎于山。欢喜逐一鹿,驰出层峦,蹶堕崖下,幸得不死。仰视壁立巉岩,危不可上,而身伤委顿,行动綦难,惟有待毙而已。忽一熊蹑险而来,自分必填兽腹,转不若堕崖时得死为佳。及熊至,抚视欢喜,殊无恶意,盖熊固牝而失其牡者也。度其地,牡即好好所杀者。得欢喜甚惬,负之归洞,相牝牡焉。

  欢喜虽堕险有伤,熊饲以药,刨寻愈。而茹血餐肤,日不火食,非生人所能堪。幸带有取火具,每得獐麂之属,辄燎枯柴以熟之。又筑泥成窌,燃薪留烬,延火种,备日久计。熊以习惯,亦优于执爨。惟欢喜以熏灼之食终岁,不尝谷黍,渐而两目俱矐。虽一息犹存,无异堕身地狱也。

  丁客毛丑父,善剑术。过羁縻,为好好所识,赘于其家。岁余生一女,名福儿。年十七,尽得丑父之术。一日,好好携福儿出猎,侍从十数人,见一金毛獾,大倍常獾之半。福与诸婢连发数枪,不能毙。驰逐之,出层岩下,有人在焉。无衣履,被皮革而已。旧婢菊奴识其人,为丁欢喜也,取之以归。行三里许,有一熊飞奔而来。见人已出险,势不可及,哀啼数声,触石自毙。

  欢喜归,丑父见而疑之,详询得其实。谓好好曰:“此即仆之居停丁耀祖之子也。庶母无恩,致累流窜。仆少时学技无成,流落不偶,幸受丁翁知,托门下者五载,至今犹耿耿于心。乃天假之缘,俾留丁翁一脉,其敢忘衔环之报乎!”遂以福儿妻欢喜。

  时有老道卖药于市,医治危难症,多奇验。丑父延之至家,以视欢喜目疾。道易之,授刀刲药,并录每月光明日示之方,教以按期熏洗,半载可愈。如法治之,目遂豁然。或传其方,谓即桑皮皮硝也。欢喜既有睹,始识卖药者即卫道君是也。

  丑父益喜,因谋为欢喜雪冤。以洪致和有乾才,当日俱为丁门客,熟知丁事,能为欢喜证其颠末。乃趣装,遣道君与欢喜俱至酒洋,访得洪致和。询知边冶儿已尽售丁氏田产,举家同徙青蛉;丁氏亲故零落,罕有存者。道君因言来意,且动洪以程婴、杵臼之事。

  洪曰:“事固不敢有诿。虽然,今日非仅守孤之谓也,盖赵武之求存也易,而栾盈之求入也难。边冶儿自迁处以来,拥据厚赀,豪华自驰。挥如土之金,博好施之望,头衔显贵,当道交通,其势焰方兴未艾。今丁郎身无尺寸之藉,势如卵石之悬。一旦以飘零之旅人,撼久假之豪富,莫察覆盆,翻成冒诈,则冤益深矣!”卫曰:“不然,成败听之天数,吾行吾是而已。今诉,屈虽不能必伸,然终胜不诉之必不能伸也。盍姑诉诸?俟不伸再思变计焉。”洪诺之。

  遂相与俱诣青蛉,具牒公庭。果以事隔数十年,并无亲族作证,惟凭一非其属类之洪某口说,未足据以为实。且堕崖脱险、目瞽复明,事涉荒唐,情同局骗,批斥不准。牍凡三上,卒遭挞辱,而词仍不受理。及控诸郡,郡之驳斥,一如乎县。洪、卫慌急,思欲再行上控,又恐庇护一气,终于天日难期。正在徘徊莫决,而丑父适至。知讼无成,叹曰:“强梁世界,信不可以理说矣!诸君请暂谋归息,艰巨我自当之!”遂乃单身挟刃,夜入边舍,劫边与常及金氏头以出。明日,人传边宅遇盗,而所杀边与金氏头皆误,惟常头则真也。边既报盗,捕索甚急。计难复施,因更还走羁縻。

  时值魏珰用事,贿赂公行。乃令洪、卫二人载金至都,视仕途中之偃蹇者,助之金,使得行赇珰门,除官宰其邑。至则结狱中巨盗当死者,使承边氏盗狱而罢行缉事。然后欢喜投牒鸣冤,宰遂差拘边与金氏。边以重金赂差役,席卷库藏,偕金氏夜遁。捕之数月,不可得。宰乃判边某所占丁氏赀产,悉以欢喜,复其家;两犯俟获到日,再按律论结。

  福儿谓欢喜曰:“大仇未报,安得与君坐享素封?吾将遍天壤而求之,升天入地,不翦灭此,誓不更归也!”遂变服作男儿装,与其父毛丑父游泳江湖,托相命业。每至一处,淹留旬日,辄徙而他去。如是者儿二载,至鄱阳湖始获踪迹。访之金氏,已于两月前患发背。

  夜分,毛父女窥边舫,见灯光射窗,边犹兀坐,持计簿、盘珠,格格不休。两婢方检床枕,一姬侍茗。丑父识此姬,盖莺儿也。当金氏欺凌欢喜时,莺亦助纣为虐者。丑父心衔之,破窗入,既取冶儿头,并杀莺儿以代金氏之刃。两髑髅血渖模糊,函封置之箱箧,从容以归。

  择日祭丁耀祖墓,供髑髅杂樽俎间,以释泉下之愤。尽整丁氏坟茔,碑碣一新。其五姬中有为冶儿雌伏者,至此惭汗无地,亦雉经以死。欢喜夫妇,虽皆以武力自雄,其所生子女,则皆教之弦诵,多有显扬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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