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|郑振铎

新文化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

　　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自发端以至于今，不过一年多，而其潮流已普遍于全国。自北京到广州，自漳州到成都差不多没有一个大都市没有新的出版物出现，没有一个地方没有新文化运动者的存在，这个现象真是极可乐观的！中国的新文明，或者竟可实现了！但现在还未可说是成熟的时期，实在是正在萌芽的时代。前途的光明或黑暗，还全有赖于新文化运动者的努力！

　　现在一般的新文化运动者，据我看起来，他们的精神与态度还有许多应该商榷的地方。运动者的精神与态度，影响于新文化运动的前途本是很大的。新文化运动的人，精神稍欠诚挚，态度稍有不当，新文化运动就恐怕也难以收完全的效果了！因为新文化的运动者，就是新文化运动的原动力；原动力不足，新文化运动的车，自然是要停延了！还有一层，人类差不多都具有崇拜贤者的心理的；他们往往有因崇拜其人的原故，因而信仰其人的学说或主义的。所以新文化运动者欲使新文化运动更给人信仰，更给人服从，也应当于自身的精神与态度，加以十分的注意，使大家有因其人而信其言的，决不可使大家因其人而不信其言。现在且略举几条新文化运动者应该注意的精神与态度。请努力于新文化运动者注意一下。

　　新文化运动者的第一个应该注意的就是实践的精神。言行一致，是很要紧的。我们说怎样，我们就应该怎样的做去。决不可有矛盾的言行出现；致所行不能实践所言——或至全相反对。——现在有许多人口里说劳工神圣，笔下写妇女解放，但细察所做的事情，则全然相反。他们固未尝“一亲工具”，也不能让自己的妻妹解放——甚且还要打骂车夫，压制妻女呢。你看怎样的不能自己实践，人家又怎么能够信你的话呢？这种人虽然是不敢说很多，但实在是有几个。据我所知道的，即新文化运动的最初提倡者中，也还有这种人呢。俄国的李宁每天所食的东西，是和兵士及做粗工的劳动者一样，他的年俸不过一千八百元，比起那些工厂技师，年俸四万五千元的少得多呢。俄国劳动者的工作，至多不过十小时，但李宁自己每天总做十六七小时的工，甚至一天只有四小时的休息时间。有许多农民，看他挨饿，看他屋里没有生火，就送些面包，燃料给他，但他却不私用，仍然归到共有财产里去，与大家共享。这是怎样的刻苦实践吓！我们新文化运动者应当学他！

　　第二件新文化运动者所应当注意的就是坦白的心胸，光明的行动，和高尚的人格。新文化运动者决不可有自私自利的心肠。我们是为人类的将来，为社会的福利，而从事于新文化运动的。我们看不过旧社会的黑暗龌龊，我们听不过压在社会下层的同胞的痛苦的呻吟，所以牺牲一切，来负这个创造光明，维持人道的使命，绝对没有一些为名利的自私心。既没有一些为名为利的自私心，所以心胸就坦白，绝不嫉妒别人，猜疑别人，行动就光明，没有一些虚伪，一些鬼祟；人格就高尚，具有纯洁清净的心胸。现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者都是具有这样坦白的心胸，光明的行动，高尚的人格么？我是不免怀疑的。有一部分人，我知道是有所为而从事于文化运动的，决非发于本心。咳！诸君！我们岂可看这个负创造光明，维持人道的使命的新文化运动里而有虚伪者出现？我们攻击一切的虚伪者！攻击一切以新文化运动为手段，而想达他们的以外的目的者！我们应当专诚致志，一心一意的以新文化运动的目的，而从事于新文化运动；没有猜疑的心理，也没有虚伪的行动。如此才能算是真正的新文化运动者！才是新文化运动者所应具的精神态度！

　　第三件新文化运动者应该注意的就是谦和的态度。所谓谦和，并不是说讨好别人，虚与委蛇，乃是说我们应当持一种谦虚和气的态度，对于一切的人——无论主张与我们一致与否——现在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者，似乎于这种态度很为缺乏。我看见有些新文化运动者，每自命甚高，趾高气扬，有不可一世之概。对于一般平民看不起，对于同事于新文化运动的人，也看不起；动辄摆出新文化运动的先导者，或功臣，主动者态度来。又有一班人则不问别人的主张对不对，凡是稍与他意见不同的，他必定破口大骂。这个现象，我在报纸上面，也不知看见过多少回了！这种傲慢自大，不能谦和的态度，实在是新文化运动前途的一种阻力。一方面可以引起同事者的分裂，他方面又使迎接新文化的人，生出不快的感想，或者竟引起反抗，拒绝的心理。新文化运动者！我们的觉悟，也是由环境造成的，我们是社会里一分子，是平民队里的一个人，决不是“圣人”，也不是“贤哲”，决不可傲然以主动者自居吓！我们又要知道，讨论学理，是不可杂以感情作用的，不和气的态度，很足以生人拒绝真理的心。我们只有虚心的讨论，决不宜杂意气的作用！

　　第四件新文化运动者所应当注意的，就是应当有彻底坚决的态度，以改造社会，创造文化为终生的目的，不可分心于别事。克罗把托金奔走于革命事业，差不多没有一刻忘了他的主义。马克思之作《资本论》整整作了四十二年的工夫，无论疾病侵身，炊烟断绝，他总是提笔构思。将死的时候，他还力疾起床，进书斋，伏案执笔。竟坐在案前椅上，与世长辞。这是怎么样的专心吓！我们从事于新文化运动，也应当有怎样的决心，怎样的彻底态度才行！现在的新文化运动者，有些人竟弃了伟大的责任不顾，专门分心于别事。他们也不做文章了，也不研究学问了，实行了社交公开的主张，却忘了改造社会，创造文化的使命。这实在是很坏的现象！我们要记着我们的使命；我们要坚持的，专心的去实现这个使命。决不可因有所分心，而弃了这个光荣的责任！我们又要注意，我们所爱的是全人类，全社会！我们应该多做些“人吓，你们应该相爱！”的文章而少做些“他在我的心里”的白话诗！

　　以上四件事，都是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者应该注意的，应该具有的精神与态度。大家都有了这些精神与态度，然后正在萌芽的新文化运动，才会开花结果；不然，恐怕这颗文化之树，就要被牛羊所践灭，而委于尘土了！新文化运动者注意！新文化运动者努力！

　　四月二十八日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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